【王喻】深深願




  ※一個不好意思說自己是武俠paro的武俠paro

  ※會HE的!!!信我!!!即使他長了一張BE臉但是希望你們不要以貌取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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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師弟黃少天告訴他,中草堂堂主王杰希因修邪道走火入魔、暴斃而亡的消息時,身兼武林正派人士公推的武林盟主和藍溪閣掌門的喻文州也只不過輕輕「嗯」了一聲,未再多置一詞。
彷彿被萬人唾罵的邪教魔頭王杰希挾持軟禁了小半年的人不是他、後來為了維護王杰希而深陷重重質疑與非難的人也不是他。
又彷彿和王杰希年少相識、彼此引為知己而後卻走上殊途陌路的,都不是他喻文州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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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相識在一個早梅新綻、晴光溫柔的冬日裡。
藍溪閣位處南方,即便是深冬臘月裡也不怎麼寒冷,演武場外的梅樹在冬春交替之時齊齊盛開,更是平白添上一絲融融的春意。
王杰希本是燕山人,習慣了冰天雪地霜寒徹骨的嚴冬,未曾想見嶺南地方的冬天竟能溫柔旖旎至此,開出來的白梅凌霜傲雪、風骨清俊,遠非北地那些人工栽植的俗豔紅梅所能相比擬。
他就是在那樣一個帶著白梅清香的冬日早晨裡,遇見了那個一襲白衣輕劍、眉眼溫潤的藍溪閣首徒的。
他記得那時的喻文州剛剛下了早課,手裡的長劍還不及放下,上頭水綠色的劍穗迎風飄揚若江南初春的垂柳,想來是剛剛練完劍的緣故,他的鬢髮有些微微地散亂,幾綹青絲自鬢邊垂下,愈發襯得面龐清潤柔和,眼角眉梢都帶著一抹似有若無的輕淺笑意。
藍溪閣眾弟子修完了早課,熙熙攘攘地跟在喻文州身後出了演武場,彷彿是陣陣響動驚起了場外的寒梅,一時間砌下落梅如雪般紛亂而墜,落了王杰希一身一臉。
在迷濛紛亂的視線裡,有個一襲白衣的藍溪閣弟子抬起頭來,衝他揚起了一個柔和的笑意。
卻教他今生都再也移不開眼睛。

「這位可是燕山王氏的公子?」正出神間,那白衣青年已快步行到王杰希身前,斂衣行禮道:「在下藍溪閣大弟子喻文州,早聽聞公子要來,卻不想腳程如此之快,是以有失遠迎,還望公子不要見怪。」
王杰希正想回話,一個白衣青年突然從喻文州身後竄出,在王杰希身上掃了一眼便轉頭衝喻文州連珠炮似地道:「咦?這人是誰啊師兄,怎麼以前沒見過?瞧樣子也不像咱們嶺南本地人、嗯,方才聽口音也不怎麼像,莫不是從外地來的?瞧你這身衣裳倒是挺別緻的,該不會是哪個武林世家名門的公子吧?待我想想,和咱們藍溪閣有來往的世家都有哪些呀……」
「少天。」喻文州橫了他一眼:「這是燕山王家的大公子,不許這般無禮。」
又轉頭向王杰希道:「這位是我師弟黃少天,一向疏懶放縱慣了,王公子勿怪。」
王杰希亦微微點頭致意:「怎會,世兄客氣了。」
喻文州還以一笑,低眉頷首道:「家師此刻尚在練功,勞煩公子先到住處稍作歇息,藍溪閣不比燕山繁華之地,起居一向簡素,招待不周之處還請公子多多包涵。」說著揮手招來一個正在和同伴說話的少年:「鄭軒,你帶王公子去客房吧。」
被喚作鄭軒的少年應了一聲,走到王杰希身前抬手道:「王公子,這邊請。」
王杰希微微一愣,正要開口,卻見喻文州躬身行了一禮道:「文州尚有門中事務要操辦,就先失陪了,公子好好休息吧。」
王杰希本是想問喻文州何不親自陪著自己去客房安頓,如今聽他這番言語,想他身為藍溪閣座下首徒,自然還有別的要緊事要辦,心中一面暗自慶幸沒有把話問出口失了禮數,另一方面卻也不禁奇怪,方才自己怎會有如此詭異而荒謬的想法,竟像是有些期待喻文州會陪著自己似的。

待鄭王二人走遠後,黃少天再也按捺不住,嘖嘖作聲道:「不愧是燕山王家的人!瞧上去便是一副公子哥兒的模樣,連師兄都要向他行禮如儀,當真是好大的派頭!就是不知道他手上有幾分真功夫,要不是知道師兄你肯定不許,我還真想跟他比試比試一番,看看他們燕山王氏獨傳的流風回雪劍和名震江湖的桃花雲霞掌比起我們藍溪閣的輕水七十二劍和柔雲拂穴手,究竟是誰厲害!」
喻文州聽出他話中帶刺,也不去理會,只淡淡道:「王公子乃是燕山王氏當代掌門的獨子,王家和藍溪閣是世交,年前師父便接到王掌門的來信,讓王公子藝成之後遊歷四方增長見聞,順道來藍溪閣拜見師父。你們往後見著他,需得以禮相待,不得魯莽。」
眾人聽得喻文州的話,卻都不由得在心中暗暗一凜。雖不知道燕山王氏的規矩如何,可要放在藍溪閣,若非武功大成、品行操守俱佳的弟子是不得隨意下山行走江湖的,他們這一輩弟子之中,有資格出山的弟子也就大師兄喻文州一人而已,那王杰希既然已能出來行走江湖,想來手上功夫是不會差到哪兒去的。
黃少天卻哀叫了一聲道:「這事兒我怎麼從來都沒聽說過啊!師父也太偏心師兄你了,什麼都只跟你一個人商量,我好歹也是師父門下的二徒弟啊!」
這就得問問你有沒有拿出二師兄的樣子了,也不知道年前被師父說「心氣浮躁,需勤加修身定心後方可下山」的人是誰啊……眾師弟不禁在心中暗自腹誹著。

喻文州搖頭一笑道:「時候也不早了,都散了吧,先回去梳洗一番,別耽誤了今日的功課。」
眾人聽喻文州一說,忙齊聲應「是」,便也三三兩兩地去了。
「師兄!」喻文州正待要走,冷不丁卻被黃少天給叫住了:「又要去練劍啊?」
「是啊,去忘生崖那兒,少天可要一道來?」
「我就別了吧,這樣的天氣,回屋裡睡個回籠覺是正經!」黃少天一邊說著,一邊忍不住打了個哈欠:「師兄倒是替我看看,忘生崖上的梅樹開沒開花,若是開了,可別忘了替我折一枝回來供在屋裡啊!」

2
喻文州居住的屋子前有一株又高又大的桃花樹,他不知道是從前哪位藍溪閣掌門所栽植的,只知道自他有記憶以來,那顆桃樹便不曾開過花、結過果,然而多年來卻也並未有枯死之狀,只是那樣安靜地生長著,不增不減,無悲無喜。
「掌門師伯,」一陣淡淡的藥香竄入鼻尖,伴隨著少年稚嫩的嗓音在門外響起:「弟子來服侍您喝藥了。」
「進來吧。」喻文州應了一聲,緩緩從床榻上坐起身來。
木門隨即被推開,一名約莫十四、五歲的白衣少年手裡捧著青瓷小碗走了進來,向喻文州躬身行了一禮。
喻文州從他手裡接過藥碗,看也不看一眼,反手便把碗裡黑糊糊的藥汁全倒進了床邊一只供著白梅的鯉魚瓶裡,淡淡道:「別讓你師父知道。」
「什麼事不讓我知道?」身後忽然傳來黃少天的聲音,喻文州微微唬了一跳,一旁的盧瀚文更是嚇得差點兒跳了起來。
只見黃少天大步流星地走了進來,陰沉著臉色道:「我就奇怪你房裡供的梅花怎麼總是沒兩天就死了,還當是這屋子風水不好、想著要讓你去別的地方養病呢,哪裡知道原來是這麼回事!」說著轉頭衝盧瀚文道:「你這臭小子也是!他是你掌門師伯你就由著他這樣胡來嗎!眼裡還有沒有你師父了!」
「行了。」喻文州搖頭道:「別為難你徒弟了,我自己不喝藥,他還能強逼我灌下去不成?」
黃少天一時氣結,瞪著喻文州看了好半晌,盧瀚文眼見機不可失,忙丟下一句「弟子去把藥碗洗一洗」便一溜煙地跑得沒影沒蹤了。
「你就非要把自己弄得這樣半死不活的心裡才痛快?」黃少天恨恨地開口道:「為了姓王的,你連命都可以不要、我和徐大夫好不容易把你救活了你又給我來這套,你是真恨不得自己死了好下去陪他是不是!」

喻文州搖了搖頭,緩緩披衣起身走到窗前。此時正值隆冬,嶺南雖然氣候溫暖不曾下雪,空氣中仍是透著一股料峭的寒意,窗外的老桃樹枝幹挺拔,上頭卻是光禿禿地一片,在寒風中顯得格外淒清。
喻文州想,今年開春,大概也是見不著那桃樹開花的。

「師兄,」他聽見黃少天在背後喚道:「那時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你和王杰希……」
「都過去了。」喻文州忽然轉過頭來,微微一笑道:「無論從前發生過什麼事,都不重要了。
「他已經死了。」
眾人唾罵鄙棄、武林正道群起而攻之的大魔頭王杰希已經死了。無論被軟禁在江南流霞莊的那半年裡,他和王杰希之間有過些什麼,值得他在武林正教出動圍剿流霞莊時獨排眾議、近乎偏執地賭上聲譽名節來迴護那個人,如今都已經沒有意義了。
「少天,這些日子難為你替我操心外頭的事了。」他輕輕一笑:「我想我的傷,也是時候該好起來了。」
他輕輕按上左肩的傷處,那日的流霞莊前,王杰希的長劍從他肩頭對穿而過,鮮血染紅了半邊身子,在劇痛和朦朧的意識之中,他看見王杰希緩緩拔出了插在腹側的輕水劍往他腳邊一擲,足尖輕點飛身躍起,在正教人士的喝罵聲和如雨點般打來的各式暗器中飄然而去。
他還記得王杰希臨去前的那個笑容是如此清朗疏狂;記得鮮血從他腹側噴湧而出,縱身躍起時便在地上留下斑斑點點的殷紅;他記得王杰希用無聲的唇語對他道,「從今以後,就兩不相欠了」。
但是那又有什麼意義呢?王杰希死了,自修邪道走火入魔,十二經脈寸寸俱斷而亡,活該不得好死。
只是從今往後,浩大江湖,上天入地,都再也見不到王杰希了。
永遠也見不到了。

3
忘生崖一如其名,乃是藍溪閣所在的白雲山內最險要的一處地方,峭壁千仞如斧鑿刀刻,因其山勢奇險,一旦失足便是粉身碎骨,故取名曰忘生崖。
王杰希對險峻的山景沒有多大興趣,會走到忘生崖來,純粹只是因為──他迷路了。
好在今早那個名叫鄭軒的藍溪閣弟子告訴他,藍溪閣掌門此刻尚在閉門練功,約莫晚膳時分才能得見,此刻還未到午時,距離天黑尚有三個多時辰,是以王杰希倒也不著急著回去,反而運起輕功在山間四處遊賞,他畢竟少年心性,仗著有輕功在身,總揀些山勢奇險之處而去,如此不多時,便自然而然逛到了忘生崖上。
忘生崖四面皆是極其陡峭的山壁,幾乎無路可走,只有在一面較為平坦的山壁上懸著幾條手臂粗細的鐵鍊供登頂之人攀爬借力用,王杰希自然不屑去用那些鐵鎖,飛身上了旁邊一座較低矮的山峰,足尖輕點一躍而起,上升至最高處時凌空一個鷂子翻身,正正踏住了山壁上的一道鐵鎖,如此借力使力,幾個起落間便已上到了峰頂。
雙足方落地,便有一陣寒梅的清香撲面而來,王杰希定睛一看,原來這絕壁千仞的山崖上竟有一大片雪白的梅林,冬末時分寒花齊放,山風輕拂,落梅似雪,將整座山峰都給染成了一片霜白。
而在梅花林的深處,一名白衣青年正手持長劍凌空而舞,劍勢飄忽靈動、忽似清風流雲、又似山澗鳴泉,樹上的白梅被劍氣帶得紛紛墜落,隨著青年騰挪移動帶起的勁風在空中飛舞盤旋,好似落雪紛飛一般,煞是好看。
忽然間,那青年在空中一個旋身,眼角餘光一掃便已看見了王杰希,忙收劍入鞘走到王杰希身前,笑道:「王公子不在房中歇息,怎麼跑到忘生崖上來了?」來人眉目清淡,一雙桃花眼似笑非笑,不是藍溪閣首徒喻文州又是誰?
王杰希心下不禁大悔,要知道私下偷看其他門派弟子練武乃是江湖上的大忌,被刺瞎雙目都是有的,忙斂衣下拜道:「在下一時不察,在山裡迷了路,無意間繞到這兒來,並非存心偷看世兄練劍,還望世兄莫怪。」
「怎會,王公子言重了。」喻文州笑道:「我這套劍法火候尚且不足,倒是讓公子笑話了。」
王杰希不禁脫口而出道:「世兄的劍靈動有餘,卻有些失之沉穩,怕是有些貪快躁進,急於求成,反而根基不穩,雖得其形卻不得其意……」話說到一半,他才意識到自己一時嘴快,竟如長輩評點後生一般論斷喻文州的劍法,實在失禮至極,忙告罪道:「是我失言了!沒有冒犯世兄的意思、更無批評藍溪閣劍法之意,還望世兄多多寬宥一二……」
半晌聽不見喻文州回話,王杰希只道是他著惱了,抬頭一看,卻見喻文州雙眉微蹙,似乎正苦心思索著什麼,忽地雙手一拍道:「原來如此!多謝王公子提點!」說著提劍起身道:「若是這樣呢?」
只見他凝神靜氣,劍隨心轉,重又將適才練過的輕水七十二劍再演過一遍,只是這次,他的速度明顯慢上了許多,劍勢雖不似方才靈動輕巧,卻流轉隨意,綿長似水,劍氣所到之處,便有花瓣撲簌而落,直如一場撲天蓋地的花雨一般,不多時,喻文州身周的地面上便已積聚了厚厚一層潔白似霜雪的落梅。
一套劍法舞畢,喻文州還劍入鞘,重又走到王杰希面前笑道:「王兄以為這次如何?」

那人笑得溫和清淡,眼角眉梢輕輕一彎,彷彿一陣微風掠過瀲灩無波的萬里春江,翻起柔柔數疊碧波,映照著身周漫天蓋地的花雨,王杰希一時間竟看得出神,雙足一點,在空中一個回身,右臂向前一探,已折下了樹上開得最高最盛的一束梅枝,別在了喻文州衣襟前。他王家的桃花雲霞掌本就是模仿漫天花雨、落英繽紛的意境,姿態極其優美,此時用來折梅贈花,更顯風采翩翩,俊秀瀟洒已極。
喻文州瞥了自己襟上的梅花一眼,也笑著讚道:「好俊的身手!」
王杰希卻搖了搖頭,學著喻文州的樣子道:「火候未到,平白讓世兄笑話了。」
語畢,兩人四目相視,俱是一笑。
「王兄就別再喚我世兄了吧,喊文州就行了。」
「也不知又是誰從剛剛到現在,一個勁『王兄王兄』地喊?」王杰希輕笑道:「你也直接喊我名字吧,文州。」
「嗯,杰希。」

4
自那日之後,王杰希便經常陪著喻文州上山練劍,他本已在外遊歷了小半年,連新年都沒趕得上回家去,藍溪閣掌門方世鏡久未見故人之子,更是盛情挽留他多住上一段時日,再加上有喻文州這麼一個年齡相若、性情相投的朋友朝夕陪伴,王杰希本就不甚濃厚的思鄉之情更是消散了大半,如今只日日與喻文州上山練劍至黃昏,晚上剪燭夜話、月下對飲,日子過得委實是瀟灑愜意極了。

「這段時日來還得多謝你提點我,指出我練武時犯的毛病。」日已西斜,天邊遠遠地傳來幾聲鴻雁北歸的長鳴,喻文州一面說著,一面還劍入鞘:「我過去總覺得自己比不上少天聰明穎悟、學什麼都比旁人要慢上許多,只好加倍勤練以求追上他的腳步、興許就是因為這樣,反而犯了貪快躁進的毛病,才會一直難有所成……」
「所以,你才會單獨到這兒來練劍?」王杰希終於忍不住問道。
喻文州面上微微一紅:「我自知天資不及,只好人一能之,己百知了。」
「你的劍法很好,」王杰希微笑道:「何況來日方長,又不是明天就要做掌門,擔心什麼呢?」
「嗯?」喻文州一愣,隨即忙搖手道:「你這又是從哪裡聽來的渾話?我那些師弟們就愛信口胡說,你可千萬別信……」
「不是聽來的,」王杰希飛身輕縱躍過一道山溝,悠悠道:「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的。」
喻文州跟著翻過山溝,晚風徐來,帶得他一身白衣在空中翻飛:「少天比我有資格多了……」
「何以見得?」王杰希走到喻文州身邊,忽然便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不知道你師弟的劍法是否真如你所說的那樣傑出,但我知道,身為一派的掌門,對內要維繫門中上下和諧、對外要與武林各家門派分庭抗禮,可不是武功好就成的。」
說著,忽地輕輕一縱,飛身躍上了一株老松樹:「待我遊歷結束回到燕山,也是時候要準備接任家主之位了。」他的語氣中聽不出一絲欣喜,反倒有著滿滿的無奈。
「你不樂意回去嗎?」喻文州順著他的步子,也攀上了那株老松。
「當家主有什麼好?日日煩心這個操勞那個,若不是沒得選,我情願像現在這樣,當個逍遙四方的江湖俠士,無事一身輕。」
喻文州微微一愣,這才想到王杰希身為燕山王氏的獨子,成年之後必然是要接掌家主之位的,無論他願意與否,家族興衰的重擔都得由他一肩挑起,不容抗拒。
「文州,」王杰希忽地開口道:「都說『白頭如新,傾蓋如故』,今日和你相見,才知道古人說的倒也不盡是空話。
「若是將來我做家主,你做掌門,咱們一南一北,相互扶持幫襯,那倒也挺好。」說著轉過頭來,衝喻文州微微一笑。
當時明月初昇,清光皎皎,映著王杰希的側臉和那個不知為何就有些溫柔纏綿的笑意,看得喻文州心裡一跳,不知怎麼竟有些侷促起來。
「瞧你,怎麼愣在那兒了?」王杰希忽地一笑,身形微微一晃,轉眼便借力攀上了對面一座山壁:「天這麼晚了,再不回去,你師父該著急了!」
喻文州這才回過神來,忙也運起輕功追上王杰希的腳步,往藍溪閣主院的方向飛奔而去。

「好。」
「文州你剛才說什麼?風太大了,我沒聽清。」
「我說好!」只見喻文州一個踏雲步,雙足往山壁上一蹬,身子便如同離弦之劍一般向前飛去:「將來你做家主、我做掌門,我們藍溪閣和燕山王氏要彼此扶持幫襯、永不相負!」

5
王喻兩人回到藍溪閣的主院時,早已是明月當空,遍地銀華傾洩,兩人推開院門時,卻見偌大的演武場內燈火通明、映照得有如白晝,藍溪閣門下諸位弟子從裡到外齊齊站開,個個腰懸長劍、神情肅然,一名中年男子如眾星拱月一般被眾弟子圍在中心,正是藍溪閣當代的掌門人方世鏡。
兩人見到這般排場,俱是一愣,門邊一名白衣弟子見到他們推門進來,忙高聲道:「師父!喻師兄和王公子回來啦!」
黃少天原本站在方世鏡身邊,一聽到外頭的響動,三步併作兩步衝到喻文州身前,連珠炮似地道:「你們究竟滾哪兒去了?怎麼現在才回來!我和師弟們找你們找得都要瘋了!」
王杰希雙眉微蹙,顯然是看不慣黃少天這樣毛躁的舉止,喻文州也有些摸不著頭腦,忙問道:「究竟出了什麼事?連師父都驚動了。」
「你……」
「王世侄。」黃少天一句話還未出口,方世鏡不知何時卻已走到三人身前,喻文州和王杰希忙躬身道:「師父。」「方掌門。」

方世鏡擺了擺手示意他二人起身,神色是喻文州從未見過的凝重,看向王杰希的目光說不清是什麼情緒,卻莫名地讓王杰希心中升起一股極其強烈的不祥之感。
「王世侄,我有一件要事相告,事關……令尊和燕山王家。」方世鏡的聲音中帶著濃濃的哀傷與疲憊,更多的則是……憐憫?
「世叔請講。」王杰希的聲音微微顫抖著,喻文州忙在一旁輕輕扶住了他的臂膀,示意他先不要慌亂。
「王世侄,我剛剛接到在外行走的門人來報,說是……說是半個月前,燕山王氏被仇家血洗,滿門老少、無一生還……」
「什麼!」喻文州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這怎麼可能……以王掌門的武功……」說著,不禁轉頭去看身側的王杰希。
只見王杰希兩眼發直,只愣愣地瞪著方世鏡,喻文州低低喚了他幾聲,他卻都好似沒有聽見一般。
忽然間,只聽得王杰希暴喝一聲,嘶聲怒吼道:「不可能!什麼叫做被血洗、什麼叫做滿門被滅!以我燕山王氏的武功、雲霞山莊的機關防衛之嚴密,怎麼可能……怎麼可能就這樣被人給挑了!」王杰希的聲音越說越低,到最後幾乎是喃喃自語地道:「雲霞山莊給人挑了……父親母親……他們都死了?這怎麼可能……旁人也就罷了,父親的武功這麼高,定能護著母親平安脫險……他們一定還在燕山等著我回去……」
「王世侄,」方世鏡搖了搖頭,萬分艱難地開口道:「令尊令堂……已經被那幫賊人所害,燕山王氏如今……怕是只餘你一人了……」
話尚未完,只聽得王杰希大叫了一聲,猛然從口中噴出一大口鮮血,身形搖搖欲墜,若不是喻文州竭力扶著,怕是立時就要支撐不住了。
方世鏡長嘆了一口氣,走到王杰希身前使出柔雲拂穴手,運指如飛封住他胸前幾處要穴護住心脈,王杰希只覺得周身立時僵硬不能動彈,不禁瞪大了雙眼看向方世鏡。
「文州,」卻聽得方世鏡道:「你扶王世侄回房去吧。」
喻文州躬身應「是」,轉過身去對王杰希道一聲「得罪了」,便俯下身去將他負在背上,那人竟也不反抗,就這樣由得喻文州揹著往別院的方向一路走去。

6
「你哭出來吧。」喻文州輕手輕腳地將王杰希放到床榻上,轉身擦亮了屋內的燭火:「哭出來好受一些,師父雖已點了你的穴道護住心脈,可七情鬱結於心……終究是傷身。」
「我要回去。」王杰希的聲音已經恢復了平靜,卻顯得麻木而呆滯,彷彿整個人都被掏空了一般:「我要回燕山去。」
喻文州走到他床邊坐下,溫言道:「自然要回去,只是你受的刺激太大,心緒不寧,就是回去也無濟於事,不如先在藍溪閣多住一段時日,我們再從長計議……」
「你懂什麼!」話還未完,便被王杰希厲聲打斷:「難道放任雲霞山莊被那幫狗賊洗劫、放著我爹娘的屍身無人埋葬、而我卻一個人在這裡逍遙自在嗎!」
說著,他不禁冷笑一聲道:「也是,被血洗的不是你家、死的也不是你爹娘,你懂得什麼。」
「我是不懂。」喻文州平靜道:「我是孤兒,連父母名姓都不知道,自然是不能完全感同身受。」
王杰希只是閉目不答,喻文州又開口道:「我知道你心裡一定恨不得把那些惡人碎屍萬段,也知道現在無論我說什麼,你只怕都聽不進去……但是杰希,小不忍則亂大謀,兇手既然有本事滅你滿門,來頭定然不小,現在貿然回去燕山,若被他們發現了行蹤……你父母在九泉之下,也定不會願意你這樣衝動行事的。」
說著起身拍了拍王杰希的手,道:「你好好休息吧,被封的穴道四個時辰後自會解開,我今夜會在外頭守著,有什麼事情便喊我一聲……若是想哭就哭出來吧,沒人會聽見的。」
「我不會哭的。」王杰希啞聲道:「你出去吧。」
喻文州嘆了口氣,輕輕「嗯」了一聲,轉身推門走了出去。

翌日一早,喻文州端著早飯進屋時,只見屋內陳設井然,卻哪裡還有王杰希的影子?他沒想到王杰希竟能以自身內力強行衝開被封的穴道,自己昨夜並未真正熟睡,卻對他的離去毫無覺察,心中又是焦急又是慚愧,只得匆匆回去向方世鏡稟告。

半個月後,聯手血洗燕山王氏的十數名高手放出消息,聲稱燕山王氏遺下的獨子王杰希已被他們擊斃於雲霞山莊附近的東靈山,從今往後,江湖上再無燕山王氏一脈。
然而三年後,當初參與圍剿雲霞山莊的高手卻忽然一個個接連遭遇不測,不是被人發現全身經脈俱斷而死、便是身中奇毒而亡,且死狀一個比一個悽慘可佈,更教人奇怪的是,殺害他們的人手段極其詭異,武功毒術詭譎莫測,江湖上竟無人識得其來歷。
又過半年,燕山左近區域興起了一支名為「中草堂」的邪門教派,門下教眾不但武功奇詭、更兼擅各式毒術,一時間江湖上人人聞風喪膽,向來以武林正派自居的各家門派是而決定召開武林大會推選出一名盟主,率領正教眾人協力對抗中草堂,以端正武林風氣。
世人皆傳,當日武林大會上,年方二十三的藍溪閣新任掌門喻文州一襲白衣,輕劍飄然,以輕水七二劍和柔雲拂穴手力戰各家掌門,在比他年長三四十歲的各派高手面前也絲毫不落下風,喻文州平素待人處世溫和周到,本來就聲望卓著,因而此番贏得盟主之位,可謂是眾望所歸,無人再有異議。

7
三年後。中秋之夜,月華初綻,平滑如鏡的江面在月光映照下閃動著粼粼波光,如一匹綿長萬里的墨色錦緞,江心正中盪著一座兩層樓高的畫舫,船內燈火通明,亮似白晝,正與天上那一輪皎潔的明月遙遙對應,相互爭輝。
江南本是水鄉,乘畫舫遊江一向都是當地富貴人家最風行的娛樂,不僅要備酒設宴、觀賞月映江面的美景,還必然要找幾個樂妓表演歌舞助興。然而奇就奇在,這艘飄盪在江心的畫舫雖然燈火敞亮,卻並未傳出任何歌舞宴飲之聲,安靜得如同空船一般,一時間萬籟俱寂,只聞得江水流動的些微響聲,靜謐中竟帶著一絲詭譎的肅殺之氣。

「師兄,」畫舫上,一名白衣藍襟、身佩輕劍的男子俯下身去,對身旁為首的年輕男子道:「裡裡外外都已經布置好了,只是咱們這個陣仗,你說那姓王的真的會來赴約麼……」
「會的。」為首的男子溫和地打斷了師弟滔滔不絕的話頭:「我們手上有人質,不怕他不來。」那名男子看上去年紀甚輕,不過二十出頭左右,一身穿著打扮都是和他師弟一般的白衣廣袖、淺藍色衣襟上繡著幾抹雲紋花樣──正是標準藍溪閣弟子的穿著。
「那可不一定……」黃少天不禁嘀咕道:「要我就決計不會來,一個半大不小的丫頭罷了,那奸賊真會把她放在心上、還願意為她以身犯險嗎?」
此話一出,喻文州下首一名青衫女子的臉色忽然間變得極其難看,黃少天口中那「半大不小的丫頭」,可是差點就把她引以為傲的香山派給連根端起、幾近滅門了。
喻文州給了黃少天一個「不要多嘴」的眼神,淡淡道:「中草堂教主雖然行事乖張,但卻十分愛惜他的門人,一旦有教眾被殺傷,中草堂必然會想盡辦法伺機報復,那姑娘既然口口聲聲說自己是王教主的親傳弟子,想來中草堂是不會放任此事不管的。」
中草堂的教主行蹤詭秘,心思難測,中草堂橫行江湖近三載,江湖上只知他姓王,真名卻無一人知曉,是以大部分的正教人士要不是喊一聲「王教主」、言行粗率些的索性直呼其為「魔頭」、「奸賊」了。
正說話間,那青衫女子忽地起身冷笑道:「喻盟主和諸位掌門都在這裡等了兩個時辰了,那縮頭烏龜仍遲遲不肯現身,依我之見,倒不如去牢裡把那小賤婢提上來,給她一點零碎折磨受,中草堂要是真如喻盟主所說的這樣愛惜門人,還不怕那魔頭不現身相救嗎!」
在座諸位掌門聽得此語,有點頭附和的、有皺眉不語的、也有彼此交頭接耳交換意見的,一時間船艙內一陣騷動,卻聽得黃少天朗聲道:「李掌門此言差矣!我等既然以名門正派自居,行事作風自然要符合正道才是,當初我師兄既然中草堂訂下約定,讓他們教主主動現身說法、而我們則保證不會傷害他手下的門人,若是此時毀約,難免有失信用。再說了,對人質用刑這種事終究是有點、有點那個什麼……是了!有失道義、非名門正派所當為之!」這一番話是喻文州料到香山派掌門勢必不會這麼容易相與,因而事前要他準備好的說詞,只是他一向不在學問上用心、又是個想說什麼就說什麼的性子,喻文州忽然要他在眾人面前掉這麼大一個書袋,可著實是為難他了。
那香山派掌門李三娘自然不會就這樣善罷甘休,冷笑一聲拍案而道:「難道依喻盟主和黃師兄的意思,那小賤人來我香山派耀武揚威、用邪門武功殺傷我門下弟子,我竟不能夠動她一根頭髮麼!」
「李掌門誤會了,」喻文州平心靜氣道:「在下並不是那個意思。文州今日邀集盟中諸位掌門一同聚集於此,便是要待王教主現身後和他當面對質,不只是香山派之事、在座各門派中,也有不少都是吃了中草堂的虧,正好藉此機會一併向他們教主討一個解釋。只是這位柳姑娘自稱王教主的親傳弟子,倘若現在出手傷她,一來勝之不武、二來也不免會讓中草堂抓住話柄,指責我們不守信約……」
「不守信約?在那幫喪心病狂的惡賊之前,喻盟主還想和他們談什麼信約!」李三娘尖聲道:「喻盟主莫非是忘了,咱們這個同盟當初成立的目的便在於剷除邪教、匡扶正道,可如今呢?中草堂都已經欺到咱們頭上來了,這樣一味退讓,未免太沒有骨氣了!」
這一番話說得不甚好聽,幾乎是在當眾挑戰喻文州作為盟主的權威,一旁的黃少天自然聽不下去,正欲待要發作,卻被喻文州搶先一步止住了。
「李掌門,」只見喻文州緩緩起身,當著在座數十家掌門和隨行的弟子統共一二百人面前,朝香山派掌門李三娘拱手行了一個大禮:「香山派遭逢此難,文州明白您心中定然憤恨難平,只是若眼下處決了那名魔教女子,固然是解了您心中的怨氣,可中草堂教主一旦知道您殺害了他的徒弟,以魔教中人行事之狠毒、王教主愛護下屬的程度,難道您就不擔心他會傾中草堂之力血洗香山派、或是做出更可怕的報復嗎?而中草堂若是緊咬此事不放,那麼在場其餘受中草堂門人惡行所害的門派,又要如何討回公道呢?香山派的血仇並非不報,只是事有輕重緩急,孰輕孰重,還望李掌門細思。」語畢,又是深深一揖。
這一番話說得在情在禮,同時卻也隱含要脅之意,若是李三娘執意在此刻鬧將起來,堅持要處決那名人質而激怒了王教主的話,在場其餘要找中草堂討公道的門派定然會起來阻止,畢竟那名被抓的魔教女子和他們無冤無仇,各派掌門所在乎的,是要利用她來引來今夜的正主兒──中草堂的王教主。

喻文州接著又道:「文州無德無能,論武藝、論資歷,都不及在座諸位前輩,卻是忝居盟主之位,心中實在惶恐。文州不才,只能在此允諾諸位,定當竭盡心力為在場各家門派查明真相、討還公道,此話若有半分虛假,猶如此劍!」說著拔出腰間的輕劍拈在雙指之間運勁一夾,那長劍霎時間便斷成兩截,其中一段劍刃落在地上,發出「匡噹」一聲響。
一時之間,畫舫上再無人言語,一名藍溪閣的弟子忙取了備用的長劍,上前重新遞到喻文州手上。

喻文州伸手接過了,卻並不還劍入鞘,而是一手提劍走回案前。他身前的木几上陳放著一架瑤琴,喻文州也不坐下,左手扣上商弦輕輕一彈,這一聲弦響中注入了藍溪閣獨門的內力心法,聲音雖不甚響,卻是盤旋縈繞、不絕餘耳,悠遠綿長彷彿永不止歇。
琴音未絕,只聽得喻文州微微一笑道:「藍溪閣喻文州,率武林三家四門十六派,統共二十三位掌門,在此恭候王教主大駕。」

7
眾人只覺得眼前忽地閃過一道青光,定睛一看,只見一名青衣男子傲然立於船舷,中秋的月光灑落在他的肩頭,腰間一條玉色的宮縧在晚風中獵獵飄動,愈發襯得他身長玉立,丰神飄灑,如同仙人一般。
船上的數百位正教人士自然無心去欣賞來人的風采,在場的各家掌門自是不必說,此時在船艙外的隨行弟子俱是各門派精心挑選過的好手,然而這青衣怪客來去飄忽,如同鬼魅,竟無一人看清他的身形,其輕功之高絕,委實到了不可思議的境界!
一時間,在座的各家掌門個個面色凝重,全神戒備,船艙外各門派的弟子甚至都已經紛紛拔出了兵器對準那青衣客,隨時準備發難。

對於如此明顯的惡意,那青衣客卻渾似未覺,慢悠悠地跳下船舷走進內艙。眾人這才發現,他一張臉生得極其古怪,膚色蠟黃,五官僵硬如同死屍一般,顯然是戴上人皮面具,遮掩住了真實的容貌。
那青衣客手中還提著一罈酒甕,只見他緩緩走進艙中,無視於眾人戒備與猜疑的目光,卻對著立於上首的喻文州舉起酒甕道:「途經秣陵,聽聞當地的桃花釀乃天下一絕,便帶了一罈過來,這才耽擱了些時候,喻盟主勿怪。」說著一掌拍開封泥,一時間艙中酒香肆溢,夾帶著一股甜膩的濃香,眾人只覺得霎時間滿堂春色橫生,未飲便先醉了大半。
喻文州心中忽地一跳,暗道:「這人的聲音怎麼這樣耳熟,彷彿在哪裡聽見過!」面上仍是微微一笑,不卑不亢地拱手還禮道:「王教主倒是風雅。」
那青衣客皮笑肉不笑道:「此酒本是為了恭賀喻掌門榮任盟主所準備的,如此良宵,敢問喻盟主可願與在下共飲一杯?」
喻文州心中一凜,暗道:「世人皆知這秣陵桃花釀喝起來香甜順口,味如甘露,可後勁極強,普通人只消喝上一小碗便能醉倒……什麼恭賀我榮任盟主,這分明是下戰帖來著!」
當即笑道:「早聽聞桃花釀乃秣陵獨有的千金佳釀,若不趁此機會喝上一杯,倒辜負王教主一番美意了。」
這一番話說來輕鬆,卻是急壞了藍溪閣門下諸位弟子:門中人人皆知,他們的掌門師伯可從來都是不會喝酒的!黃少天心裡也暗自捏了把冷汗,但知道為了不長他人志氣,這杯酒喻文州是非喝不可的,是以只能暗自心焦而沒有上前阻止。
那青衣人點了點頭,道:「喻盟主倒是爽快人。」一個「人」字未說完,忽地雙手一推,那酒罈便平平朝喻文州胸前飛去。
喻文州只待那酒罈飛近時,右手一翻,衣袖在罈身上輕輕一拂,暗施巧勁,那酒罈子方向一轉,重又朝原來的方向飛去,那青衣客伸手接住了,面上仍是淡淡的,只道了一聲:「喻盟主好俊的身手。」
此時座下已有人按捺不住,高聲喝道:「這般暗算偷襲,算什麼英雄好漢!」
那青衣人冷笑一聲道:「我本來就是卑鄙小人,你們平日裡難道都是罵假的嗎?」說著舉起酒罈飲了一大口,重又走到喻文州面前道:「酒中無毒,喻盟主放心。」
喻文州情知中草堂精擅毒術,酒中有沒有毒還真不好說,可當此場面之下卻又不能露了怯,只得接過酒罈,也飲了一大口。
他一向酒量不怎麼好,桃花釀入口雖甘芳甜美,但卻是天下聞名的烈酒,喻文州飲下不過片刻,便覺得面上如同火燒,視線也有些模糊,若非強自用內力支撐著,怕是立時便要醉倒了。
他不知自己此時正當薄醉,頰邊泛起的兩道暈紅鮮豔若桃花輕綻,外頭幾名修為較低的各家弟子不知怎麼,竟看得臉上發熱,一時不察,呼吸也微微粗重了起來,李三娘所率的香山派門下大多都是女子,更是一個個不自覺地羞紅了臉,不敢抬頭去看喻文州。艙中一名白髮道人見這些正教弟子如此大亂方寸,心下不快,高聲厲喝道:「人家喝酒,你們倒是跟著醉了!堂堂名門正教子弟,有像你們這般丟人的嗎!」眾人這才被一語驚醒,忙收攝心神,重新擺出迎敵的架式。

那青衣客卻悠然道:「酒也喝過了,該來談談正事兒了。喻盟主手下的人抓住了我的徒弟,非要我親自現身相見才能放人,王某現在就在這裡,敢問喻盟主,人呢?」
另一廂,李三娘再也聽不下去,起身指著青衣客罵道:「好你個無恥奸賊!你手下那個姓柳的小賤人用下三濫的伎倆傷了我香山派弟子、如今我門下尚有十幾名弟子中了那賤婢的毒針而昏迷不醒,你還有臉在這裡向我們要人?我李三娘倒不明白,香山派與你們中草堂何怨何仇?你們中草堂不走正道,一味用這樣卑鄙陰毒的邪術,倒還要臉不要!」
「何怨何仇……」那青衣客喃喃自語著,忽然雙目一寒,身形一晃,李三娘只覺得頸上一痛,那青衣客竟已掐住了她的咽喉,在她耳邊厲聲道:「這話是我該問的!卻不知李掌門與燕山王氏何怨何仇,要夥合其他人,將燕山王氏滿門屠盡!」
那青衫客身法迅捷無匹,眾人竟不及阻止,此時見他出手挾持李三娘,忙紛紛呼喝著亮出兵器將他團團包圍,一時間畫舫內劍拔弩張,氣氛緊繃至極點。
對於這一片混亂,本該出來維持場面的喻文州卻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他腦中思緒亂作一團,根本無法思考,只青衣客口中那「燕山王氏」四字在他腦中盤旋不去,震得他腦仁發疼,幾乎就要站不住腳。

李三娘正待要回話,只聽得一個嬌嫩清脆的聲音忽地響起:「師父,您終於來了!柳兒還以為您不要我了呢!」
眾人聞聲紛紛回過頭去,只見燭光映照之下,一名十三、四歲上下的青衫少女俏生生地立在一旁,不是當日差點將香山派連根端起的中草堂門人柳非又是誰?
那青衣人瞥了她一眼,手上仍掐著李三娘的咽喉,口中淡淡道:「你若是連這等逃脫的功夫都沒有,為師也不會認你這個徒弟的。」
柳非跺了跺腳,怨道:「哪有這樣的!那幫惡賊點了我的穴道、又把我綁在牢裡,我的手都給勒疼了!師父你也不知道心疼一下柳兒!」說道走到青衣客身前,露出一雙皓白若雪的手腕,只見上頭的確橫著幾道深淺不一的紅色勒痕。
青衣客見她一副淚眼婆娑的樣子,心中無奈,只得柔聲哄道:「是教你受委屈了,可還有什麼地方受傷沒有?」
柳非默默搖了搖頭,低眉不語,她本就生得嬌美可人,此時一雙大眼裡盈滿了淚水,越發顯得楚楚可憐,在場有些年輕些的正教弟子竟不由得露出了一絲心疼的神色。
只有負責看管人質的鄭軒在心裡暗道:「這小姑娘也忒會做戲了!我們可不敢違背掌門師兄的意思隨意虐待她,一直都是好吃好喝地供著呢!只是我出來的時候明明點了她的穴道,她究竟是怎麼逃出來的?慘了,這下把差事給辦砸了,回去師兄又得罰我了!」
另一邊,李三娘本就恨不得將柳非千刀萬剮,此時看她如此惺惺作態,竟還有人露出同情的神色,心下更是氣到極點,也不顧自己此時還受人挾持,破口大罵道:「你這個賤婢還有臉出現在我面前,一身的狐媚功夫做給誰看!我今天若不一掌斃了你這賤人,我便不姓李!」
柳非原先還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此時卻收起了眼淚,笑吟吟道:「你不姓李的話要姓什麼才好呢?需要不要我幫你想想……」
「柳非!」卻聽得那青衣客低喝了一聲:「別胡鬧。」
柳非雖然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但顯然還是不敢不聽她師父的話,扁了扁嘴,默默退到了一旁。

「好了,」那青衣客轉過頭來面向李三娘,沉聲道:「李掌門現在盡可以當著眾人的面好好解釋一下,當年燕山王氏究竟是犯了什麼滔天大罪,活該要遭逢如此大難!」
李三娘的臉色瞬間變得極其難看,此時,其餘各家掌門卻也都紛紛叫囂了起來,有的道「燕山王家都死了不知多少年了,你現在來扯這筆糊塗帳做什麼!」、「燕山王氏又怎樣、即便你是他們的後人那又如何!」、有的道「別管什麼王氏林氏的,這個魔頭倒行逆施、作惡多端,今日絕不能放過他」、「對對對!別聽他一派胡言,咱們大夥一擁而上,殺了這個邪教魔頭要緊!」
就在一片混亂之際,喻文州的聲音忽然自船艙後方響起:「王……杰希,把手放下。」
眾人紛紛回過頭去,只見喻文州臉色慘白如紙,身形微顫,一旁的師弟黃少天伸手扶住了他,臉上也是一副驚愕至極的神情。
那青衫人聞言微微一頓,停了半晌,終於還是撤手放開了李三娘,口裡冷聲道:「燕山王氏的血仇不重要,你們的那些糊塗帳倒是一個個都要算到王某頭上……好一個正派中人的行事作風!」

喻文州此時只覺得心緒震盪,胸中氣血翻湧難平,他一直以為王杰希死了、這麼多年來,他始終為當年沒有看顧好王杰希而讓他衝動離去的事情而深深自責,然而此刻,這個讓他朝夕思念懷想之人此刻就在他眼前,但卻成了萬人唾罵的邪教外道、人人得而誅之的大魔頭,甚至他自己,就是率眾討伐中草堂、「維護武林正道」的盟主、王杰希最大的敵人!

只見那青衣客緩緩走到喻文州身前,彷彿對那些瞄準他周身要害的槍劍兵器渾然不覺;他走到喻文州身前,伸手往臉上輕輕一揭,人皮面具下,透出了一張清俊削瘦的臉龐來,雖然眉宇間脫去了少年時的稚氣而多了幾分剛硬的稜角,喻文州卻知道自己絕計不會認錯!
八年來,盤旋在他心頭、幾乎要將他逼瘋的那個人此刻就站在他面前,不是王杰希又是誰?

「王……」黃少天一時間也有些呆住了,一向的伶牙俐齒都給嚇得不知跑哪兒去了:「你、你不是……」不是死了嗎?
「文州,」王杰希看也不看黃少天,一雙眼睛直直盯著喻文州蒼白的臉,忽然間唇角一彎,輕笑道:「你也長大了。」
他說,文州,你也長大了。不再是當年那個擔心自己跟不上同門、一個人偷偷跑到懸崖邊練劍的少年了。
「王杰希……」喻文州愣愣地望著他,一時間竟不知該作何反應。
那個笑容太過溫柔而繾綣,喻文州忽然就想起了八年前的那個夜晚,王杰希在皎皎的月光下,對他輕輕一笑,說「若是將來我做家主,你做掌門,咱們一南一北,相互扶持、幫襯,倒也挺好」。
是挺好。但是再也不可能了。

「大膽惡賊!我長平鄭氏上下三十一口的人命,今天就要你血債血償!」發話的是人群中一個約莫十六七歲的少年,他原本隱身在各門派的弟子之後,此時自人群中站了出來,雖然全身上下都在微微發抖,可一雙眼睛卻狠狠瞪著王杰希,如同要噴火一般。
王杰希蹙起了眉,冷冷道:「王某平生從未去過長平,你家的血仇與我何干?」
那少年見王杰希竟不把自己當一回事,氣得目眦欲裂,大喝一聲提起長劍,便往王杰希胸前刺去。
王杰希冷冷一笑,待那少年手中的長劍將要刺到身上時猛然足尖輕點飛身而起,躍到那少年背後飛起一腳,那少年被他踢得翻了一個跟頭,跌在地上,手中的長劍也跟著飛了出去。
只聽得王杰希冷冷道:「念在你尚有大仇要報,今日暫且不殺你,滾吧。」
那少年似乎有些愣住了,顫巍巍地起身拾起跌落在地上的長劍呆坐了半晌,忽地大喊一聲,仰天哭道:「爹、娘!是我學藝不精,今日竟不能手刃這個惡賊,孩兒不孝,這就下來陪你們了!」語畢,竟橫過長劍往頸間一劃,立時鮮血狂噴如泉湧,眼見是活不成了。
畫舫裡沉默了半晌,隨即,一聲淒厲的喊叫劃破了死一般的沉寂:「出人命啦!那大魔頭出手殺人啦!」
眾人聽得此話,像是突然被點醒一般,也不管什麼以多欺少勝之不武的江湖規矩,齊聲叫囂呼喝著一擁而上,數十件兵刃齊齊向王杰希身上招呼而來。
王杰希冷冷一笑,並不躲閃,那搶先攻上來的十幾人忽地齊齊收住了動作,一個個面色古怪,忽聽得「碰碰」數響,那十幾人竟齊齊倒地,口吐白沫、臉色黑青,竟是都已中毒身死了!
畫舫上的正教眾人都被眼前的景象給震懾住了,這些搶先攻上來的弟子雖然不是絕頂高手,但也是各門派精挑細選出來的少年英才,卻連王杰希的衣角都沒有碰到一片,就這樣齊齊斃命了!
忽聽得「格格」一聲嬌笑,柳非在眾人的驚疑不定的目光下款步走到王杰希身前,笑吟吟地道:「你們這些自詡為名門正派的老古板,難道眼睛都瞎了麼?剛才那小子分明是自盡而死的,我師父連他一片衣角都沒有碰到,要真能練成隔空殺人的絕世武功,那豈不成精了!」
說著,回頭衝王杰希嬌笑道:「師父,您要是真成精了,可千萬別忘了把這一手隔空殺人的功夫也傳給你的好徒兒呀,這裡這麼多人我看著就討厭,要是通通殺了,豈不是乾淨!」她聲音清脆嬌柔,甚是動聽,眾人卻登時一陣毛骨悚然,心中俱道:「這個小姑娘好生狠毒!」

只聽得柳非又道:「師父,那人明明尚有大仇未報,不過是碰到一點挫折便輕易自盡,心志如此不堅,依徒兒之見,就是死了也不甚可惜,師父說是麼?」
王杰希冷然道:「的確不值得可惜。」
眾人聽到這話,自然又是一番鼓譟,但卻是誰也不敢貿然上前攻擊,只怕一不小心便如方才那些弟子一般中毒斃命。

「……杰希,」此時,卻聽得喻文州開口道:「你回去吧。」
王杰希一愣,回頭道:「什麼?」
只見喻文州看著他,搖了搖頭道:「你回去吧,今夜我不殺你,只是下次再見,你我……便是敵人了。」
王杰希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喻文州:「文州,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我自然知道。」喻文州平靜道:「杰希……不,王教主,念在年少時相遇相知的情份,我今天不會傷害你和你的徒弟,只是你手上的血債實在太多,文州身為盟主,不能不給武林一個交代……今日的談判已然破裂,無可挽回,下次再見,便是你我……生死相搏之時了。」
王杰希楞然半晌,忽地冷笑一聲,厲聲道:「好、喻文州,原來在你眼裡,我就是個邪魔外道,你喻盟主人品清高、一心要為武林除害,當真是好大的心胸……可我王杰希,偏偏就不買你的帳!」說著,忽然飛身而起,欺到喻文州身前抽出他別在腰間的佩劍,將喻文州的身子用力一扳,一手從身後扣住喻文州腕上的脈門,一手將長劍一橫,堪堪架在喻文州頸邊!
這一下變起倉促,喻文州似乎還來不及反應過來,從頭到尾竟都沒有反抗,黃少天和其他藍溪閣的門人又驚又怒,俱高聲怒喝道:「奸賊!快快放了我家掌門師兄,否則休怪我們不客氣!」說著擺開劍陣,便要上前圍攻。
「不許動!」王杰希喝道:「想要你們喻掌門的命,就通通給我退到船艙外!」說著,架在喻文州頸間的長劍向下壓了幾分,立時便在那人脖頸間畫出了一道血痕。

藍溪閣眾弟子雖然氣極,但礙於喻文州尚在王杰希手上,只能咬牙退出了船艙之外。
王杰希心中已有計較,遞給柳非一個眼神,柳非登時會意,格格嬌笑了一聲,忽地從懷中掏出了一把不知名的粉末往外一灑,立時便有許多資歷尚淺的弟子閉氣不及,紛紛中毒倒地。
王杰希托著喻文州的身子飛身一躍,上了船舷,高聲道:「想要解藥,便通通放下兵刃,不許上前!」
這一下變起倉促,眾人俱是驚疑不定,一時間沒有人敢就這樣輕易繳械。
柳非見雙方僵持不下,冷聲道:「我師父叫你們放下兵刃,還不快快照做!難道你們都想如香山派一般的下場嗎?」
眾人聽得這話回頭一看,只見船艙內的香山派弟子連同掌門李三娘一個個橫七豎八地倒臥在地,臉色發黑,竟是都已中毒斃命!原來那柳非一邊灑出毒粉時,一邊卻也暗暗用滿天花雨的手法朝香山派門人的方向施放了見血封喉的毒針,眾人見了毒粉紛紛忙著閉氣閃躲,亂作一團,一時間竟沒有人注意到香山派那頭的動靜,此時見了香山派門人個個死於柳非這個小姑娘的毒手,心中自已怯了大半,幾名膽子較小的正教弟子再也忍耐不住,紛紛丟下了手中的長劍,一時間兵器掉落的「匡噹」聲此起彼落,不絕於耳。

「王杰希你這個不要臉的惡賊!快把我師兄放下來!」忽聽得一聲怒吼,正是黃少天的聲音:「呸!當年第一次見你的時候我就知道你不是什麼好東西,如今看來果真沒料錯!我師父師兄當真是看錯你了,他們對你如此看重,你當年不告而別的時候我師兄急得差點要違反門規下山去把你勸回來,被我師父打得三天都下不了床,誰知道你居然這樣恩將仇報……」
「少天!」一直被王杰希緊緊扣在懷裡的喻文州忽然出聲打斷了他:「不要再說了,吩咐師弟們都把武器放下。」
「師兄……」
「這是掌門的命令!」喻文州難得疾言厲色地喝道。
黃少天咬一咬牙,終於還是「匡噹」一聲,把手中的長劍擲在地上。他和藍溪閣門下的弟子因為一開始便退到了船艙外,是以並沒有任何人身中毒粉,此時眾弟子見黃少天棄了劍,也跟著紛紛將手中的長劍丟下。

「王教主,可以給解藥了吧?」喻文州淡淡道。
王杰希抓著他肩膀的手猛然一緊,喻文州只覺得肩頭一陣劇痛,像是被人用鐵鉗鉗住一般,耳邊聽得王杰希冷然道:「柳兒,把解藥留下,我們走。」
「師父你也忒好心了!」柳非萬般不情願地從懷中掏出幾包雪白的藥粉扔在地上,口中抱怨道:「算你們走運,碰上了我師父心情好,要是依我的意思,才不給你們解藥呢!」
「走了!」王杰希蹙眉道。
「知道啦!」柳非嬌笑著一邊說道,一邊足尖輕點躍上了船舷,眾人只覺得眼前兩道青色的影子一閃而過,凝神再看,卻哪裡還有王杰希師徒和喻文州的影子?
波光粼粼的江面之上,不過空餘江心一點秋月,泛著淒冷的白光。

8
喻文州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裡,彷彿是他和王杰希重又回到了寒梅盛開的忘生崖,王杰希一襲白衣立在梅樹下,忽然手中長劍一振,使開他王家獨傳的流風回雪劍向喻文州攻來,而他輕輕一笑,一個回身避過了那人的劍招,雙手變掌為指,亦以藍溪閣的柔雲拂穴手迎擊,轉眼之間,兩人翻翻滾滾拆了不下數十招,然而王杰希手中長劍劍勢輕緩、喻文州的柔雲拂穴手更是綿軟溫柔,渾不似臨陣對敵,倒像是一支配合無間的舞蹈一般。

忽然間,他只覺得眼前微微一花,定睛再看時,一身白衣的王杰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個戴著人皮面具的青衣怪客,只見他身形一晃,如鬼魅一般欺近身前,喻文州忙縱身後躍避過,可那青衣客的身法奇快,喻文州只覺得腳下一疼,竟已被那人用劍刺中了小腿上的築賓穴,他只覺得腳下發麻,再無力動彈,那青衣客清嘯了一聲,五指如爪便往他喉頭扼去……

──王杰希!」喻文州猛然坐起身來,隨即便是一陣劇烈的暈眩與疼痛衝上腦門,喉頭像是有烈火在灼燒一般,又乾又啞。
「你醒啦!太好了!」少女嬌嫩的聲音忽地在耳畔響起,喻文州轉頭一看,一張嬌美如花的臉龐出現在眼前,正是柳非。
「這裡……是哪裡?」喻文州只覺得頭重腳輕,眼前一片模糊,他試著提氣運功,卻發現丹田氣海之內仍是一片空茫,提不起半點力氣。
當時在畫舫上被王杰希出手挾持之時,並非是他不及反應,而是當他試圖提氣運勁時,才發現丹田內一片空虛,本該沖盈豐沛的內力竟像是憑空消失了一般,半點也提不起來!
他心念電轉之間登時便想:「定是那人在桃花釀裡動的手腳!」心中暗自嘆息自己怎麼如此大意,面上卻仍是不動聲色,只怕引起了眾人的恐慌。
如今自己被挾持到這不明不白的地方顯然也有些時候了,身上的內力卻仍無法自由運轉,喻文州心中雖暗暗著急,卻不願在柳非面前露了聲色,仍是強自鎮定道:「這裡是哪裡?你師父呢?」
柳非柔聲道:「這裡是江南流霞山莊,你已經昏睡了整整兩天啦!雖說這桃花釀乃是天下數一數二的烈酒,可你的酒量未免也太差了!」說罷,端起一個青瓷小碗遞到喻文州面前:「你先把這碗解酒藥喝了吧,師父出門辦事去了,一會就回來啦!」
喻文州料想王杰希大概還不會立即想要取他性命,那碗黑糊糊的藥裡應當無毒,再加上自己如今內力盡失只能受人擺布,也實在是別無選擇,只得依言接過藥碗一飲而盡。
喝下去不多久,他便感到神智逐漸恢復了清明,身上的內力雖仍未恢復,但已不似方才那般酸軟無力了。
柳非笑吟吟地看著他把藥喝了,接過空碗,忽地「咦」了一聲,奇道:「喻盟主,你怎麼看起來一點也不生氣的樣子?」也不知是不是錯覺,喻文州竟從她話中聽出了那麼一絲失望的味道。
「誰說我不生氣了?」喻文州微微一笑道:「表面上看不出,可不代表我沒有在生氣。」
柳非睜大眼睛盯著他看了半晌,忽地嘆了口氣道:「喻盟主,你和我師父真像……但又不像。」
喻文州奇道:「我和你師父很像?」
柳非笑道:「是啊,不過卻又不大一樣。我見喻盟主你無論什麼時候都在笑,好像不管再生氣再難過的事兒,你也永遠都是那樣笑臉迎人的;我師父就正好相反了,總是都板著一張臉對人、還老是皺眉,都快要擰出皺紋來了!但是我知道,師父他遇到了好事兒,其實還是會開心在心裡的,只是面上看不出罷了!」
「是嗎……」喻文州一愣,沒想到柳非會主動和他談起王杰希的事情。
「是啊,像是知道你當上盟主的時候,師父雖然嘴上不說,但我知道他其實高興得很呢!」柳非說得起勁,渾沒有注意到身後的木門被緩緩推開,一名青衣男子悄無聲息地走了進來:「可是喻盟主,我實在是想不明白,你這麼聰明的一個人,為什麼就偏偏要和我們中草堂為敵呢!師父這麼看重你,你為什麼還要這樣傷他的心……」柳非忽然察覺到喻文州神色有異,回頭一看,只見王杰希站在門邊鐵青著一張臉,冷冷地喊了一聲:「柳非。」
「弟、弟子在……」柳非見師父動了怒氣,結結巴巴地喊了一聲,頭更是低得不能再低。
王杰希狠狠剜了她一眼,走到喻文州床邊坐下,微微一笑道:「喻盟主,得罪了。」
那一笑看在喻文州眼裡真是怎麼看怎麼可氣,但他畢竟不是黃少天那樣一點就燃的爆脾氣,面上仍是淡淡的:「王教主將我擒到這裡來,下藥封住了我的內力,可又不動手殺我,卻不知欲待如何?」
王杰希眼神一暗,皺眉道:「文州,難道在你眼中,我就真的只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邪門歪道嗎?」
喻文州還未答話,柳非卻忽道:「邪魔歪道有什麼不好?總比那些以名門正道自居、私底下卻做盡各種卑鄙勾當的偽君子要好得多了!」
喻文州聽她語氣中帶著一絲難言的怨恨,不禁一怔,心道:「王杰希這個徒弟不過十三四歲的模樣,看上去就是個嬌滴滴的小姑娘,可行事卻如此毒辣……也難怪了,身在邪教,日日耳濡目染的都是些極其殘酷惡毒之事,要不跟著同流合汙也難!」
王杰希看向柳非,淡淡道:「長平鄭氏滿門的命案,可是你做的?」
柳非聞言微微一驚,強笑道:「師父怎麼突然想起這個了……」
「我只問你,是還不是?」
柳非見王杰希動了怒,心下既是不解又是惶然,只得如實道:「是,是我殺的。」
王杰希神色一冷,厲聲道:「中草堂與鄭家一向無怨無仇,你卻為何要滅他滿門?」
柳非眼中戾氣不過一閃即逝,幽幽怨怨地開口道:「師父可還記得當年是如何遇見柳兒的嗎?」
王杰希微微一怔,柳非又道:「柳兒幼時父母雙亡,在燕山附近的市集裡做偷兒,被一群地痞流氓給抓住了,幸得師父路過出手相救,才保住了性命。」說著,眸中陡然一寒:「但師父可有想過,柳兒是為何才會流浪街頭、四處行乞偷竊的?
「我母親本是長平地方的一名農婦,因為生得有幾分姿色,教鄭家的大公子給看上了,想要強娶她為妾,我母親不從,鄭家便派人來砸了我們的屋子、我爹便是給那些家丁失手打死的!我母親無法,只得帶著我嫁到鄭家去,不出兩年,那鄭公子厭煩了我母親,又將她給趕了出去,我母親帶著我離開長平要到燕山投靠親戚,我們一路流浪乞討,半路上母親染病死了,我自己孤身一人好不容易到了燕山,可那些親戚卻哪裡肯認我這麼一個又髒又窮的小姑娘?後來我實在無處可去,只得在燕山街上四處乞討、偷錢維生。」
柳非說著說著,不禁眼圈兒一紅道:「師父、喻盟主,你們可有過過這樣人人都可以隨意輕賤你、打罵你、活得連狗都不如的日子?你們可有嚐過在街頭挨餓受凍的滋味?可有嚐過被親戚亂棍轟出家門、被地痞流氓隨意羞辱侵犯的滋味?而這一切,全都要拜長平鄭氏所賜!師父、喻盟主,你們說,難道柳兒不應該去報這個仇嗎?」
喻文州聽了只微微搖頭道:「當年害得你家破人亡的是鄭家大公子,你就算要報仇,又何必將鄭家滿門全數屠滅呢?」
柳非還未開口反駁,便聽得王杰希沉聲道:「殺得好!既是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自然要讓對方付出慘重於己十倍百倍的代價才是!」
柳非見王杰希站在自己這邊,破涕為笑道:「就知道師父對柳兒最好了!」說著起身道:「師父,你說我那日在船上殺那些香山派弟子的時候,那招滿天花雨使得好是不好?」
王杰希淡淡道:「只得其形而不得其意,準度也不夠,還得再多多練習幾回。」
喻文州再也聽不下去,出言打斷道:「依王教主的意思,難道是要讓柳非再去殺人麼?」
王杰希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冷然道:「王某本就是個只知胡亂殺人的邪魔外道,喻盟主第一天知道麼?」
「不是的……」喻文州搖頭道:「我知道你不是……否則,你也不必這樣疾言厲色地追問柳非為什麼要殺長平鄭氏的人了。」
說著,不禁想到那日在眾人面前揮劍自刎的少年,一時間心中五味雜陳,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難得喻盟主肯為我說句好話,王某還真是感激涕零。」王杰希譏諷道。
喻文州臉上微微閃過一絲痛色,終究沒有開口接話,王杰希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忽地起身微微一笑道:「既然喻盟主內力尚未恢復,只得委屈你在王某這兒多住上一段時日,待身體康復後,再回藍溪閣也不遲。」
饒是喻文州脾氣再好,聽得這話也險些兒氣得吐出一口老血來,真是說得比唱得好聽,也不想想是誰害得我內力盡失的!
喻文州強自壓下心中怒氣開口道:「卻不知王教主要到什麼時候才會覺得我已經康復、可以讓我離開了?」
王杰希見喻文州話中微含怒氣,臉上的笑意卻更加深了:「這個嘛,說實在的……王某也不知道。」說著,忽地伸手掐住喻文州的肩膀,將他的身子往自己的方向一拉,兩人的臉瞬間靠得極近,彼此都能在對方眼中看見自己的倒影:「畢竟王某身為邪魔歪道,不想著法子對你這個正教盟主做一點邪魔歪道該做的事情,豈不是顯得有些怠忽職守了?」
不等喻文州反應過來,他忽地便在那人細膩的脖頸上極輕極快地啄了一口,轉瞬間又退開對一旁有些呆住的柳非道:「走了,練功去了。」
「慢著!王……」正要踏出門時,猛然聽得喻文州出聲叫住了他:「你究竟,想要做什麼?」
室外的陽光輕柔地灑落在王杰希的肩頭:「我說過了,我也不知道。」而那人忽然就逆著光線,露出了一抹極其溫和、卻又帶著一絲悲涼的微笑:「放心吧,我不會留你太久的……到時候,總有機會讓你來向我討命的。」
說著,便帶著柳非出了房門,留下喻文州一人愣愣地對著王杰希離去的地方,半晌無話。

9
「輕雲蔽月、日生朝霞、神光離合……人神道殊!」
小小的院落內,秋葉搖落了滿地金黃,一身翠綠衣裳的小姑娘手中的長劍輕靈佼捷,飄忽不定。黃葉稀疏的桃花樹下,青衣男子口中已唸過了六十四招流風回雪劍的招式名,一遍唸畢,那翠衫女子也正好收了劍回過身來,笑嘻嘻地向男子行了一個抱劍禮。
喻文州披著一件半舊不新的淡青色斗篷從房中走出時,正好就見到了這麼一幅畫面。

「靈動有餘、沉穩不足,是你太過貪快躁進了。和當年的……」青衣男子的話說到一半,抬眼見到喻文州正倚在門邊似笑非笑地望著自己,立時生生收住了話頭。
「喻盟主!」柳非見了喻文州,作勢便撒嬌道:「喻盟主,我今日劍練得不好,師父又該惱我了,你快幫我說點好聽話吧!」
喻文州聞言不過一笑,轉頭對青衣男子道:「你倒是說說,柳兒和當年的誰一樣?」
王杰希見了喻文州的笑容不禁一愣:「文州,你……」
「原來是像我啊。」喻文州笑道:「靈動有餘、沉穩不足……怎麼你每次批評我的武功總能剛好被我聽見呢?可見得背後不能言人是非的。」
說著,轉頭向柳非道:「你師父要是罰你就來找我,我罰他。」
王杰希一臉吞了魚刺的表情看向喻文州,那人依舊是一副不鹹不淡的樣子,反倒是自家徒弟笑靨如花地衝上去一把挽住了喻文州的手……他忽然覺得,自己身為教主和師父的權威似乎正遭逢嚴重的挑戰。

「文州,你怎麼突然……」他一時有些語塞。
「突然什麼?想通了?」喻文州淡淡一笑:「不是想通了,是想開了。
「一年。」他說:「王杰希,我就陪你瘋上一年。」
滿園桃花的枯枝下,他聽見喻文州這樣對他道:「明年此時,王教主可願與我相約……決一生死?」
王杰希怔怔地看了他半晌,一個「好」字猝不及防地便從齒縫間竄了出來。
喻文州一笑,淡青色斗篷之下的身子在初秋的涼風中顯得有些單薄,而他忽然就走上前來握住了王杰希的手。他握得那樣緊,王杰希幾乎以為他在那人身上下的化功散失靈了。
「起風了,我們進去吧。」那人笑得清淺柔和,如同萬里春江上翻起的柔柔數疊碧波,王杰希怔怔地看了半晌,情不自禁地便回握住喻文州的手,牽著他往屋裡走去。
喻文州也任由他握著,靜靜地感受到那人掌心傳來的溫熱和顫動。一年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正好夠他與這個人相知相守。
而後生死相搏,亦不言悔。

10
是夜,羅帳外的紅燭燒得透亮,帳中有兩個人影靜靜相擁,長夜寂寂,彷彿只有那對燒亮的紅燭還清醒著,一面低著滾燙的燭淚,一面又結出了一長串透亮的燈花。
「當年我匆匆趕回雲霞山莊,在路上遇到了仇家的伏擊,從東靈山的一處懸崖上跳了下去,這才保住了一命。那時我受了沉重的內傷,又從高崖上摔落,瀕死之際被一個上山採藥的地方農戶救了起來,也是後來我才知道,那時救我的採藥人,竟然就是名震江湖的神醫方士謙。」
喻文州聽得此處,也不由得暗暗納罕。那方士謙威名早著,江湖上無人不知他醫術之精妙高超、委實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只是此人向來我行我素慣了,行蹤飄忽不定,王杰希竟能在垂死之際遇到他上東靈山採藥,也委實是命不該絕。
「我在方大夫那裡住了小半個月,身上的外傷幾乎好全了,可他卻始終不許我催動內力,只吩咐我留在山中靜心修養。當時我報仇心切,屢屢質問方大夫要到何時才能夠下山,他被我問得沒辦法,最後只得將真相和盤托出。
「當時我在東靈山上被仇家伏擊,不但內傷沉重,而且其中兼雜了五到六家不同門派的內功,兼之後來又從斷崖上跌落,方大夫找到我的時候,我周身經脈幾乎都被震斷了大半,就剩一口氣吊在那裡。」
說到此處,王杰希忽地慘然一笑道:「任憑方士謙如何神醫妙手,拚盡一身醫術為我重新續脈,可終究也只是讓我撿回了一條命,這一身的武功,早已悉數廢盡了。」
喻文州沉吟不語,只是默默地攥緊了王杰希的手。
王杰希的語氣仍舊是平平淡淡地不起波瀾,彷彿說的是別人的故事一般:「我得知真相之後傷心欲狂,幾乎就要去尋死。方士謙見我這個樣子,知道不是辦法,只得告訴我還有最後一條能讓我重新恢復武功的下下之策。」
喻文州心中一動,開口問道:「什麼下下之策?」
王杰希道:「你可曾聽說過蘇沐秋之名?」
喻文州一愣,搖頭道:「不知。」他一向自負見聞廣博,天下各家門派武功、江湖上的能人異士幾乎都略知一二,可這蘇沐秋的名字,他當真是聞所未聞。
王杰希笑道:「不知就對了。此人嚴格來說並非江湖中人,只是一個隱居錢塘南山的青年公子,甚至不會半點武功……然而他卻有一個聞名江湖的胞妹『風疏煙沐』蘇沐橙、和一個聲名更響亮的妹夫……
「鬥神葉修?」喻文州訝然道。
王杰希點了點頭:「這蘇沐秋的身世來歷我也不甚清楚,只知此人天文地理、醫卜星相無一不同,雖因自幼體弱不適合習武,但卻對天下各種武功暸若指掌,若單是紙上談兵的講論武學,怕是連兼擅百家之長的鬥神葉修都要遜他一籌。也正是因為如此,兩人才會結為莫逆之交,這位蘇前輩雖然不諳武功,可他聰明才智冠絕天下,長期和葉修切磋談論武學之下,竟然讓他鑽研出了一套兼採各家之長、異想天開卻又精妙絕倫的內功心法來!」
喻文州道:「如此人物,怪不得能與鬥神結為知己,若有機會,我倒也想見一見這位高人呢!」
王杰希神色一斂,搖頭道:「怕是見不到了。南山公子蘇沐秋……早在葉修出道成名之前,便已經因病去世了。
「蘇沐秋所創這套內功雖然精妙,可他自己礙於先天所限無法修習、葉修自己的武功早已臻至化境,自然也無需再去練,是以這心法終究只是紙上談兵的理論、未曾有人親身實踐過。我父親早年曾與鬥神葉修有過數面之緣,後來蘇沐秋去世,他那套心法便一直由葉修隨身保管著,我父親當年和鬥神葉修曾相約暢談天下武功,葉修也自蘇沐秋所創的心法中揀了些緊要之處與我父親討論,卻不想……卻不想當年一場秉燭夜談,竟引來了燕山王氏滿門被屠的禍事!」
話說至此,喻文州自已明白了大半,必然是有人一心覬覦南山公子蘇沐秋留下的武功秘譜,這葉修與蘇沐橙兩人相偕歸隱多年,且雲遊四方行蹤不定,他們自然也只能從燕山王氏身上下手了。
「那麼……後來呢?方大夫口中所謂恢復武功的下下之策……難道就是……?」
「是。」王杰希淡淡道:「世人皆知神醫方士謙與鬥神葉修交情匪淺,是以方士謙在東靈山找到我之後,立即便設法通知了葉修,而葉修知道我武功盡失後,則是透過興欣門人傳信給了方士謙,讓我到京城去找他的兄長葉秋。
「那葉秋原是個生意人,身上並沒有半點武功,他在京城裡經營的錢莊一向委由我燕山王氏的門人負責護衛安全,是以倒也有幾分交情,卻不想他竟和名震江湖的葉修是孿生兄弟,蘇沐秋所創的那套心法,也都給葉修放在了他那裡。」
喻文州立時醒悟過來,江湖中人並不知曉葉修和葉秋的關係,蘇沐秋所留下的武功心法已在江湖中掀起了如此滔天巨浪,無論放在哪裡怕是都不合適,倒不如交到葉秋這樣與江湖紛爭毫無干係的人手中,反倒最為隱密而安全。
「我入京後從葉秋手裡拿到了蘇沐秋的遺稿,方知道為何會說這乃是下下之策。那蘇沐秋自己先天不足無法習武,這套內功創了原也只是為了和葉修一較高下,並不打算真正去修習,是以其中固然有許多精妙已極的奇思逸想……卻亦有更多人事所不能為之處。」
「……比如什麼?」
「比如說,欲修習此功者,必需先以自身內力震斷周身經脈,再依書中所載之法將經絡倒轉逆行、重新接續,如此……神功方能大成。」
「經脈逆行……」喻文州的聲音微微發顫,一雙手順著王杰希修長結實的臂膀遊走著,那血肉包覆之下的經絡曾經寸寸斷去、逆行倒轉再一點一點重新聚合接續……他想不下去了。
王杰希輕輕握住他的手,放在唇邊,吐息之間的熱氣便都被包裹在喻文州蜷曲的指節間:「都過去了。」他的眼神清明,口吻淡漠,彷彿說的都是別人的事。
但喻文州知道,不是的。過去的自然都過去了,只是未必不會糾纏不清,使得餘生再難心安。
「對不起。」他情不自禁地脫口而出。
「怎麼?動搖了?」王杰希輕笑,一雙手順著那人的背脊一路向下游走:「這一年,好好地和我過吧。」
紅燭高燒,卻終究是芯長焰短。羅帳一夜渡春風,其後終究是血刃相搏,同死共葬,無懼無悔。

11
轉眼間冬去春來,陽春三月芳菲遍,江南流霞山莊的桃花早早便綻出了一朵朵艷烈似火的紅雲,驀地一陣清風徐來,吹落枝頭繁紅千萬片,一地紛亂狼藉。
喻文州就站在廊簷下,望著階前漫天蓋地的桃花雨,出了好一會的神。
東風漸暖,轉眼便是半年的時光迢迢而去,他想,他其實並不是那麼心志堅定的一個人。
半年的時光裡,他曾以為的那些堅不可破、牢不可催的心防,在與王杰希的朝夕相對之間逐漸冰消瓦解,隨著春日裡的融雪潺潺而去──那個人畢竟是八年前在忘生崖上凌風舞劍、白衣飄然、曾揚手折梅贈予他的那個少年公子啊。
畢竟是讓他輾轉悱惻、寤寐思服了整整八年的那個王杰希啊。

一雙手輕輕從身後環住他的腰,低沉的嗓音在耳邊響起:「想什麼呢、這麼出神?」
喻文州微微一笑:「在想如今這樣失而復得、得而復失,究竟是幸還是不幸。」
八年來既知求不得,便更是放開了膽子肆無忌憚地將那個人穩穩地安放在心裡最重最沉的一處位置,然而如今重又相見,彼此卻都已不復當時的青春年少、無憂無愁,八年的分離太長、太苦,終於在他們之間劃下了又深又長的一道鴻溝,溝中暗潮洶湧、巨浪翻騰,他們終究只能隔岸相望,若是試圖朝對方走去、試圖去尋求那些可望不可得的溫柔,便終將落得被巨浪淹沒吞噬、直至滅頂的下場。
這樣的重逢,究竟是幸、還是不幸?
「那麼,你以為呢?」
「我不知道。」喻文州搖了搖頭:「我只知道,我所做的每一個決定,都未曾讓我後悔。」
包括巧言如簧瞞過正派人士偷得這一年的歲月靜好、包括訂下了一年後決一生死的誓約,他都不後悔。
「不後悔……」王杰希靜默了半晌,最後只是淡淡道:「只願你和我,都不要後悔才好。」
說著,輕輕攬過那人的手道:「走,帶你去看樣東西。」

喻文州依言跟在王杰希身後走過彎彎繞繞的九曲迴廊,來到流霞莊的後院。
這流霞莊本是王杰希仿照燕山的故宅雲霞山莊所建,王氏一族是武林中難得文武並重的風雅世家,所建的宅邸正堂端方有度,在園林的設計上更是別具心裁,奇巧精妙。
此時正逢暮春三月,園中各處栽植的桃花齊齊綻放,一時間有若雲蒸霞蔚,烈火灼灼,萬花鬥豔,飛紅若雪,一片迷濛紛飛的桃花雨中,只見兩名男子一著青衣、一著白衫,並肩相偕而來,遠遠望去,俱是丰采懾人,瀟灑俊逸已極。

「這兒。」王杰希挽著喻文州的手,走到園中最大最茂盛的一株桃花樹下。他緩緩俯下身去,伸手將地上鬆軟濕潤的土壤拂開一層,喻文州順勢蹲坐在他身邊,不一會,便見王杰希從土裡抱起一盅小小的酒罈,罈上的封泥看上去半新不舊,似乎並不曾入地許久。
王杰希伸手在酒罈上輕輕一拍,封泥應聲而開,濃烈中帶著一絲新酒酸澀的香氣飄散而出時,喻文州不禁微微一愣。
他就是做夢也不會忘記,那是秣陵桃花釀的酒香。
「你……」
「這是你初來之時釀的,只在地下埋了半年,也不知堪不堪飲。」王杰希轉過頭來,在漫天蓋地的花雨裡衝他微微一笑:「當此良辰美景,喻公子可願與王某共飲一杯?」
喻文州被那笑容猛地一刺,鬼使神差地便脫口而出:「只喝一杯?」
王杰希道:「你能喝幾杯?」
喻文州笑道:「王公子相邀,自當捨命陪君子。」
「捨命倒也不必。」那人凝望著他的笑容意味深長,好半晌才緩緩道:「交杯合卺,只飲上一杯便足夠了。」

桃花林後有一座小小的祠堂,供奉著燕山王氏一脈歷代先祖的牌位。
祠堂小而無窗,雖在白日裡,卻仍是有些昏昧不明,但一應陳設擺件倒是乾淨整潔,顯然是經常有人打理的。
喻文州跟在王杰希身後進了祠堂,王杰希走到桌前點起一對紅燭,驅散了室內的昏暗。桃花釀被王杰希擱在了祠堂外,可那酒香沾衣不褪,喻文州只覺得鼻尖依稀還浮動著那股馥郁的甜膩。
王杰希點好了蠟燭,又取了一束線香插在牌位前的小金爐裡,鄭而重之地在神桌前跪下。喻文州會意,也跟著在王杰希身旁屈膝跪下,心裡頭百感交集,不但分不清悲喜、甚至連情緒的真假都著實有些分不清了。
正有些出神間,王杰希已經對著牌位莊而重之地拜了下去,喻文州忙也跟著俯下身子拜了兩拜。他和王杰希同時抬頭轉過身來,祠堂的燭光明滅不定,他在王杰希黑若點漆的眸子裡似乎看見了那麼一點明滅不定的笑意,熠熠爍爍如點點繁星,但畢竟還是看不怎麼真切。他順勢將臉往前湊近想要看得更清楚些,王杰希卻突然彎腰拜了下去,喻文州一怔,竟也就這樣跟著叩首而拜。
三拜已畢,堂禮已成。
「喻文州,這一來,今生今世,你可都是我的人了。」
他聽見王杰希的聲音這樣說道。
畢竟都是作戲。喻文州在心裡暗自有些好笑,既是笑兩人此刻在祠堂內行禮如儀的癡傻、也是笑自己這樣明白的人,竟也跟著入了戲、較了真,竟真的感到那麼一絲不知所云的甜蜜與酸楚。
他應該要知道,一生一世一雙人,最後還是爭較兩處銷魂的。
一年之約已過半數,他和王杰希,畢竟還是只有兵刃相對的下場。

他忽然轉頭衝王杰希一笑:「堂也拜過了,交杯合卺呢?」
他那一句原是隨意調笑,不想王杰希卻較了真,認認真真地起身道:「去外頭喝,在這裡總是不好看。」

他們最後畢竟沒有喝到那一盞交杯合卺。
一個年紀約莫十五歲上下、眉目清秀的少年神色慌張地衝進祠堂裡,他進門時邁步邁得急了,一不小心踢著了擱在門邊的那一罈桃花釀,酒罈應聲而碎,一地的酒香流淌泗溢。
兩人本就各懷心事,一時間竟都沒有察覺身後有人,直到那少年一腳踢翻了酒甕,兩人才猛地一驚,雙雙回過頭去。
王杰希見著來人,雙眉一蹙,有些不悅道:「這裡是祠堂重地,不可疾行、不可舉止冒失,你師兄師姐沒教過你麼?」
「弟子、弟子是無心之過!」那少年慌慌張張地道:「高英……高師兄讓我、讓我過來通傳一聲,說是外頭來了一群以藍溪閣為首的正教人士,正在莊外叫囂著說要、說要……」
「要什麼?」王杰希皺起眉,伸手攬過喻文州的肩道:「一年之期未到,正教人士竟不知信諾二字要怎麼寫麼?」
「出去看看吧。」喻文州忽然開口說道,一面不著痕跡地掙開了王杰希的懷抱。
「文州……」
「只有我出去,他們才能心安。」喻文州微微一笑:「我畢竟不希望你們兵戎相見。」那個笑容太過溫和而清潤,王杰希只覺得眼前一晃,那人白衣飄然,已走進祠堂外的漫天花雨之中,遠遠地瞧不真切了。

12
流霞莊外,黃少天正焦躁地來回踱著步子。在他身後,白衣藍襟、腰懸輕劍的藍溪閣弟子一字排開,腳下踩著劍陣的方位,陣法之外,還有各家各派的掌門率著門生弟子將整個莊子團團包圍,一時間,流霞莊外風聲獵獵,劍光清寒,帶著一股說不出的肅殺之氣。

忽聽得「吱嘎」一聲,緊鎖的宅門緩緩打開,一名身著白衣長衫的青年男子從門內緩步走出,不是喻文州卻又是誰?
「師兄!」「掌門師伯!」一眾藍溪閣弟子見得喻文州,俱是又驚又喜,忙紛紛迎上前去。
喻文州衝他們疲憊地笑了笑,眼光一撇便定在了黃少天身上,唇邊的笑容也收斂了不少:「師弟,發生什麼事了?」
黃少天正欲回話,卻聽得後方一名白髮長鬚的道人朗聲道:「喻盟主難道不覺得,這話該是我們武林正教人士來請問您的麼?」
喻文州定睛一看,認出了正是當日再船上指責各派年輕弟子心神不定的那名道士,當下低眉一笑道:「孫道長此話何意,文州卻不明白。」他尚未弄明白正教人士怎會突然尋到流霞山莊來生事,只得暫且不動聲色,再慢慢想法子從那孫道人的話中尋出端倪來。
果然,只聽得那道人冷笑一聲道:「這有什麼好不明白的!喻盟主的好師弟當初那是怎麼說的?說您被王杰希那魔頭強行擄去,這段日子以來受盡屈辱折磨,說您如何忍辱負重想方設法與那魔頭周旋,只為了探聽清楚中草堂的內部機密好一舉攻破……哼,如今瞧喻盟主這樣行動自如神清氣爽的模樣,中草堂對人質可真是好得過了份了!」
喻文州長眉微蹙,心念電轉之間已對眼下的局勢明白了大半,他當初曾以藍溪閣弟子之間特有的暗號傳了一封密信給黃少天,大意是交代他王杰希此人並非不可救藥,顧及往日情誼,自己會留在中草堂試圖勸說王杰希改歸正道,還請黃少天幫忙先拖住正派人士的行動云云……自然,黃少天沒有笨到真的把原話說與正教中人聽,而是編了一個似是而非的謊話,說喻文州之所以滯留中草堂乃是因為身重王杰希的秘門毒藥而身不由己,喻文州作為人質,事實上也在想方設法探聽中草堂內部的一應機密,待時機成熟後便可與在外的正教人士裡應外合,一舉殲滅這股邪門的江湖勢力。
然而若是如此,正派人士又怎會突然聚集在流霞莊前,且瞧那道人的模樣,竟像是對自己抱持著極深的敵意……喻文州正思索著,卻聽那孫道人又開口道:「喻文州,咱們明人不說暗話,你若是願意把南山遺稿的下落一五一十地交代清楚、並且當著我們的面將王杰希那魔頭就地正法,我們便仍尊你是武林盟主、藍溪閣掌門人,但你若是執迷不悔、竟欲和那姓王的魔頭同流合汙……便休怪我們不客氣!」
喻文州尚未回話,黃少天便已第一個沉不住氣,冷笑道:「孫道長倒也是個老實人,這麼快便把真話交代出來了!原來鼓吹著各派掌門聚集門下弟子上流霞莊來鬧這一齣,為的可不是什麼匡扶武林正道、而是那本南山公子留下來的絕世武功祕笈,孫道長真是好深的城府、好厚的臉皮,黃某人委實佩服、甘拜下風!」
那孫道人一臉正氣凜然道:「黃大俠此言差矣!這南山公子的遺稿中所記載的武功固然威力強大,然而卻是劍走偏鋒、陰邪詭怪無比,根本就不該見容於世,更何況是握在王杰希這樣的奸邪之徒手中?若是喻盟主良心尚未泯滅,便還請率武林正教中人進攻流霞莊,找出南山公子的遺稿並將之焚毀,不要讓這等旁門左道的陰毒功夫再危害世人!」
「你這牛鼻子老道士……」
「孫道長,眾位掌門前輩,」黃少天一句話尚未說完,只見喻文州緩步走上前來,清清淡淡地道:「文州年少無知,無才亦無德,承蒙各位前輩相讓才坐上了這盟主之位,文州本就無心貪戀權位,既然諸位對我已不再信任,那麼文州願意現在就退位讓賢……只是要我與正教中人一舉殲滅中草堂之事……請恕文州難以從命。」
此話一出,舉眾譁然。排山倒海般地辱罵聲衝喻文州湧來,幾名沉不住氣的正教弟子更是已舉起手中的兵刃朝喻文州襲來,黃少天眼見事態不好,清嘯了一聲,藍溪閣眾弟子腳下踩著方位結成劍陣,護衛著位在陣法中心的喻文州。
那孫道人見得此景,指著一眾藍溪閣門人冷笑道:「好、好!武林中的名門正派藍溪閣,竟也與魔教中人同流合汙、包庇奸邪,你們究竟受了中草堂什麼好處,竟甘心背棄正道、做他們的走狗!」
那道人還要再罵,忽聽得上方傳來一聲清亮的長嘯,一名青衣男子從天而降,正正落在藍溪閣的劍陣中心、喻文州的身前,只見那人眉目清俊,衣袂飄然,正是中草堂教主王杰希。
王杰希身後還跟著幾名同樣身著青衣的年輕弟子,柳非赫然也在其中,只見她收起了平日的嬌俏嫵媚,秀眉微蹙,手中長劍寒光森然,隱隱約約透著一股凜冽的殺氣。
「承蒙在座諸位不嫌棄王某的流霞莊偏僻鄙陋,特意前來拜訪,王某真是不勝榮幸。」王杰希唇邊帶著一抹森寒的笑意,目光在對面眾人激憤難平的臉上一一剜過,青色衣袖下的右手卻已經悄悄握緊成拳。
對面,以那孫道人為首的正派人士一見王杰希親自現身,自然呼喝叫罵得更加厲害,只是忌憚他一身奇詭的武功毒術,才不敢貿然衝上前動手。
王杰希伸出手來扳過了喻文州的肩頭,冷冷一笑道:「名門正派?也不過如此罷了。」
一道森寒的劍光忽地朝王杰希的面門襲來,他微一蹙眉,青色的衣袖在空中輕輕一拂將那股劍氣帶偏了吋許,只是這一劍來得太過迅猛,終究在他的前臂上劃出了一道口子,鮮血在青色的衣料上暈染開來。那人一擊不成,提劍又要攻上前來,卻在將要刺出的瞬間硬生生地收住了。
一道白色的身影擋在王杰希身前,那柄長劍堪堪抵在他頸邊,拉出了一串又細又密的血珠。
「師、師兄……」方才出劍偷襲的也不是旁人,正是黃少天。此時他見喻文州擋在王杰希身前,自己險些就要誤傷了師兄,嚇得臉色發白,說起話來都有些結結巴巴的。
「我沒事。」喻文州搖了搖頭,伸手抹去了頸邊的血痕:「你們都先退下吧,王教主手下留情,對我也並無惡意,不可如此行事。」
方才那一劍他看得分明,黃少天的劍法勝在輕靈佼捷,變招精妙,然而王杰希的輕功身法迅捷飄忽更在他之上,方才那一拂看似輕巧,其實背後暗藏著無數殺著能夠置黃少天於死地,可王杰希終究還是按捺住了殺心,沒有使將出來。
他畢竟還是顧念著黃少天是藍溪閣的人。

「喻文州!你對姓王的惡賊如此百般袒護,究竟是何居心!」另一壁,那孫道人厲聲喝道:「你畢竟是藍溪閣掌門,出身名門正派,素行也一向端正,貧道最後奉勸你一句,快快一劍殺了姓王的惡賊、再交出南山公子的手稿,休要執迷不悟、一錯再錯!」
「執迷不悟……一錯再錯……」喻文州一身白衣在風中颯颯翻動,他仍然保持著護衛在王杰希身前的姿勢──右臂張開將王杰希推到自己身後,然而此時,他的眼中微微有些失神,身子搖搖欲墜,口中喃喃道:「不、不是的……停下、你們都先停下……王杰……王教主不是惡賊……」
「師兄!」黃少天和藍溪閣眾人已退到正教人士的陣營之前,只聽得黃少天開口喚道:「師兄,你還是把南山公子的手稿交出來吧,再這樣僵持下去於你又有什麼好處!你今日若要維護王杰希,就只有身敗名裂、受武林眾人鄙夷唾罵的下場,到時候、到時候又有誰會來維護你!」
「是啊師兄,你先聽他們的話把手稿交出來,有什麼事咱們先回藍溪閣找師父從長計議不行嗎……你倒是說話呀師兄!」鄭軒一邊喊著,聲音裡已經帶上了一絲哭音。
「師弟……」喻文州看著眼前一張張熟悉的臉孔,每張臉上都寫滿了焦急與擔憂,他卻突然覺得心裡一陣冰涼的刺痛,一口鬱氣堵在胸口,幾乎要緩不過氣來:「你們也……」
忽然,王杰希伸手在他後背要穴上拍了一掌,他只覺得喉頭一陣腥甜,「哇」地一聲吐出了一口紫紅色的濃血。
「師兄!」「大膽奸賊!趁人不防背後偷襲,好不要臉!」
喻文州俯下身子來喘了口氣,他知道王杰希並非突施暗算,那一口黑血嘔出後,他只覺得胸口煩悶噁心之感大減,丹田氣海中更是隱隱有內力匯流湧動之感,想來王杰希那一掌竟連帶也解了他身上的毒、使他重新恢復了內力。
「本該是一年後咱們相約對決之日要替你解的,現在迫於情勢,只得提前了。」王杰希伸手抵住了喻文州的背心,他只覺得一股奇異的內力自背後被輸進體內,在周身氣脈穴道中遊走,隨著那股氣勁流動的方向,被禁錮許久的四肢百骸也彷彿重獲自由一般,恢復了內力充沛之時的輕盈。
正值輸送內力之時,一道利器破空的寒光忽地朝喻文州的面門襲來,他此時身手尚未完全恢復,眼看就要被那枚暗器打中面門,千鈞一髮之際,王杰希忽地伸手在他肩頭用力一推,腳下一個打旋將喻文州往後一推,另一隻手仍未離開喻文州的背心,還在持續給他輸送內力活絡筋脈,喻文州只覺得眼前一花,身後傳來王杰希一聲極其細微的悶哼,他扭頭一看,一枚袖劍堪堪釘在王杰希肩後,兀自微微震顫著。
王杰希「嘿」了一聲,反手往身後一摸,「噗哧」一聲拔出了那枚袖劍,朝人群中反手一擲,只聽得對面傳來一聲慘叫,那枚袖劍堪堪釘在一名藍衣少年的心口,只見那少年雙目圓睜,已然斃命,手中還兀自扣著一枚尚未來得及發出的袖劍,一名黃衫少女猛地撲上前去將那少年抱在懷裡,嚎啕大哭道:「表哥!」說著轉過頭來,瞪著一雙淚眼朦朧的美目厲聲道:「王杰希!你這個喪心病狂的魔頭!你還我表哥的命來!」說著,又低下頭去抱著那少年撕心裂肺地哭了起來。
王杰希只漠然看著那少女在那裡哭天搶地,身後,柳非顯然是再也按捺不住,冷笑著開口道:「這位姑娘,還請您稍微了解一下情況好嗎?若非令表哥先行偷襲突施暗算,我師父又怎會出手還擊?所謂刀劍無眼,令表哥自己學藝不精躲不過我師父的暗器,明明是他的不是,怎麼還怪到我們頭上來了?你們這些名門正道都已經欺上門來了,難道我們便只能乖乖挨打、稍稍還擊一下都是喪心病狂殘忍暴虐嗜殺成性嗎?中草堂被你們叫了這麼多年的邪門外道,難道竟是白叫的不成?」
那黃衫少女原是香山派倖存下來的門人,而柳非與香山派本就有滅門之仇,此時又見她在此冷嘲熱諷自己的表哥,新仇舊恨一齊湧上,恨得雙眼幾乎要噴出火來,隨手抽出旁邊一名正教的長劍便要朝柳非撲來,被身邊幾名同行的女弟子死命拉住了,在一旁低聲勸解她「莫要衝動」、「多行不義必自斃」、「那魔頭武功太高,別做無謂犧牲」云云。
那孫道人看向柳非,冷然道:「賤婢狂妄,不識好歹!」
柳非格格一笑道:「賤婢?我從小就是被這兩個字罵大的,聽著還真是親切,不過你們翻來覆去也就是賤婢婊子臭丫頭這些話翻來覆去地罵,怪沒意思的,來點兒新花樣不成麼?」

另一廂,王杰希已用自身內力助喻文州打通了周身大穴,喻文州閉目調息片刻,只覺得丹田內氣海豐盈,想來應已恢復了約莫七八成左右的內力。
「王教主,」喻文州走上前來,對著王杰希躬身一揖到底:「局面至此,已經沒了轉圜的餘地,文州畢竟出身藍溪閣,一言一行都關係到藍溪閣在武林中的名望聲譽,如今王教主當眾殺傷人命,文州不能不給眾人一個交代,是以在此……斗膽向王教主請戰。」
王杰希看了他一眼,神色變換不定,終於還是跟著一揖到底:「此戰乃生死相搏,至死方休?」
「是。」
「柳非,」王杰希喚道:「把喻盟主的劍拿來。」語畢,兩人同時起身,柳非手中捧著一柄長劍遞到喻文州手上,正是他隨身所配的藍溪閣輕水劍。

下一刻,一青一白兩道身影同時躍起,喻文州手中長劍一振,直探王杰希的咽喉,他知道王杰希輕功高絕、身手奇詭,以快打快自己絕無勝算,是以出劍並不求輕靈快捷,也捨棄了輕水七十二劍中諸多變化過於繁複的後著,出劍沉穩綿密、攻守有度,如行雲流水一般綿長不絕,乍看之下似乎全是守勢,實則於守招中暗藏凌厲的殺招,只要對手稍有不慎,立時便會血濺當地。
相比於喻文州,王杰希並不用兵刃,雖是空手迎敵,然而他身法飄忽不定有如鬼魅,出手時迅捷如電,且變著極其繁複難料,凌厲狠辣至極,眾人見他幾次欺近喻文州身邊欲取他周身要穴,都是在千鈞一髮之際被喻文州堪堪避過,都不由得在心裡暗自道:「南山公子遺下的武功,竟果真高絕至此!」另一邊又想:「若換作是我,能在他手底下走過幾招?」思及此,有幾人臉上已隱隱露出了懼色。
黃少天站在諸名藍溪閣弟子身前,緊盯著場上喻王二人的激戰,右手已經按上了腰間佩劍的劍柄,隨時準備衝上前去支援,然而王喻兩人此時正打得難分難解,生死相搏之際千鈞一髮,又豈容得外人貿然插手?
忽然間,喻文州手腕一抖,手中長劍幻化出千萬點金光,將王杰希周身要害俱都罩在那一片劍光織就的光網之中。他此時出劍迅捷輕靈,與原先綿長似水的劍意大相逕庭,乃是以撲朔迷離的劍光擾亂對手,使對手摸不准哪一劍是實招、哪一劍又是虛招。旁觀的眾人此時俱在心裡暗暗吶喊道:「喻文州這是怎麼了,那姓王的輕功如此之高、出手如此之快,這樣比拚速度的打法,豈不是以己之短攻彼之長,形同自賣破綻給對手嗎?」
忽然間,喻文州刷刷兩劍直取王杰希咽喉之處,王杰希向後急退數步,一個後仰堪堪避過,鬢邊卻已被喻文州削下了數縷細髮。喻文州又怎會放過如此良機,一個踏雲步衝至王杰希面前,左手使出柔雲拂穴手點中了王杰希胸口膻中穴之處。那膻中穴本是人體周身致命的要穴之一,被人以內力點中即使不死也必會中傷嘔血,然而王杰希竟如同未覺一般,冷笑了一聲,翻手成掌切在喻文州右腕處,喻文州只覺得右手一痛,瞬間虎口迸裂出血,王杰希手腕一翻,已將喻文州手中的長劍批手奪過。
「師兄!劍!」這一下變起倉促,眾人尚且來不及反應,只有黃少天自始至終一直緊盯著戰局,大氣也不敢出一口,此時見喻文州失劍受傷,連忙抽出腰間的輕水劍向喻文州的方向擲去。
喻文州揚手接過了,手腕一振,「刷刷刷」連出三劍,俱是輕水七十二劍中凌厲狠辣的殺著,用意本在逼退王杰希並挽回當前的劣勢,然而他此刻心神已亂,剛猛迅捷的劍招本就非他所擅,在心緒紛亂之際使出,更是破綻百出,只見王杰希揚手一劍刺去,「噗哧」一聲從喻文州的左肩對穿而過,鮮血立時噴湧而出,將喻文州一身白衣染成了可怕的殷紅。
喻文州只覺得左肩的傷處傳來一陣驚人的劇痛,眼前的景象也逐漸朦朧了起來,他勉力支撐著斜斜揮出一劍,然而左肩的傷勢太過沉重,這一劍去勢疲軟,毫無力道可言,喻文州本沒有期待這一劍能傷著王杰希一根頭髮,然而劍刃刺穿衣料、深入人體皮肉的觸感令他猛然睜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見自己手中的輕水劍已沒入王杰希的腹側,深色的血團在被刺破的青色衣料上肆無忌憚地擴散蔓延著,王杰希緊緊盯著他看,眸中有奇異的神采波光流動,他卻瞧不出那究竟是種什麼樣的情緒。
「王……杰希……」喻文州跪坐在地上,右手兀自握著那柄插在王杰希小腹上的長劍,他的手腕劇烈顫抖著,幾乎握不住那柄劍。
王杰希忽然衝他一笑,猛地反手拔出了腹側的長劍,鮮血自傷口噴湧而出,喻文州靠得近了,也跟著被落下的血點濺了滿身。
他抬起頭來,只見王杰希長眉微蹙,一手按住腹側的傷口勉強止血,一手從袖中摸出一粒藥丸仰頭服下,只聽得他緩聲道:「柳非。」
「師父……」柳非似乎是有些呆住了,應話時臉上始終有些怔怔的。
「南山公子的遺稿藏在何處,除我之外只有你知曉,你帶著他們去找吧。」
柳非微微一怔,王杰希轉過頭去深深望了她一眼,她隨即了然,美目中閃過一絲冷厲的殺意,隨即低眉道:「隨我來吧。」
在座眾人有許多都吃過柳非的虧,忌憚她會突施暗算,一時間倒都不敢移動腳步,可在見識過王杰希出神入化的武功身法後,「南山公子遺稿」六字委實太過誘人,眾人也不過沉吟了片刻,終究將信將疑地抬起腳來要跟著柳非一起走進流霞莊內。

「王杰希……」
「喻文州,」青衣男子淡淡地看了喻文州一眼,眼中閃動著明滅不定的笑意,鮮血持續從他按在傷處的指縫間噴湧出,他身形微微一晃,看著似乎是將要堅持不住,下一刻卻已足尖輕點飛身而起,在正教人士後知後覺的喝罵聲和如雨點般打來的各式暗器中飄然而去:「從今之後,就兩不相欠了。」

13
喻文州居住的屋子前有一株又高又大的桃花樹,雖然多年來不曾開過花、結過果,然而始終未有枯死之狀,只是那樣安靜地生長著,不增不減,無悲無喜。
喻文州不知道自己究竟睡了多久,他的夢境凌亂而破碎,醒來時只覺得全身上下無一不疼,像是有人將他身上的骨頭一吋一吋給擰斷了一般,他眼前還有些模模糊糊地看不清楚,艱難地想用手支起身子,左肩卻傳來一陣鑽心刺骨的劇痛、彷彿是要將他的身子撕裂成兩半,他一時沒能忍住,低低地悶哼了一聲。
「師兄你醒啦!」一聲雀躍的歡呼響起,他感覺到有人將自己重又按回了床上,鼻中聞到了一陣清苦的藥香:「師兄你先別亂動啊,要是扯到傷口可就不好了,這碗藥你先喝下去,我去叫黃師兄過來。」
「等、等等……」喻文州眼神一滯,昏迷以前的記憶逐漸浮上心頭,那日在流霞莊外……他猛地伸手扯住了鄭軒的袖子:「我究竟睡了多久?王杰希人呢?」
許是被他的神情給嚇住了,鄭軒重又坐了下來,小心翼翼地開口道:「這裡是藍溪閣,師兄你已經昏睡了整整六天了。
「那日你和王杰希生死一戰,體力心神耗損過劇,左肩又受了重傷昏迷不醒,我和黃師兄商量著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只能先把你帶回藍溪閣來,師父這幾日尚在閉關,我和黃師兄不敢驚擾了他老人家,所以……」
「鄭軒,」喻文州截住他的話頭:「王杰希呢?」
鄭軒臉色猛地一白,一張嘴剛闔上了又再度張開,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王杰希他……」
「他死了。」一個清冷的聲音忽地自門邊響起,鄭喻二人齊齊回頭,只見黃少天斜倚在門邊,寒著一張臉道:「王杰希死了,他自修邪道走火入魔,十二筋脈寸寸俱斷而亡,他臨死前狂性大發,敵我不分殺了一百多個人,如此喪心病狂,活該不得好死!」
喻文州沒有接話,可怕的靜默迴盪在屋內,壓得人幾乎要透不過氣來。

「師兄你還記得那日王杰希讓他徒兒柳非領眾人去流霞山莊裡取南山公子遺稿的事兒嗎……那是他騙咱們的,孫道長一行人跟著柳非進去後不久就被困在流霞莊的機關迷陣之中,折損了好些人手,柳非也趁亂逃走了。」鄭軒有些吞吞吐吐地開口解釋道:「那些人著了王杰希的道兒,好不容易才保住一條性命,自是怒不可遏,他們料想王杰希受了重傷定然走不了多遠,柳非也定是要趕去他身邊會合的,於是在流霞莊一帶分頭搜索,最後果然在一處小山村裡找著了他。
「那時王杰希藏身在一名中草堂教眾的屋子裡,正在運功療傷,他座下幾名大弟子和數十名中草堂教眾都守在他身邊,想來是正運功到緊要關頭……那孫道長見了此景,便呼喝著搶上前去,兩邊就此打了起來。」話說到此處,饒是鄭軒臉上也略見一抹慚愧之色,趁人之危偷襲暗算,畢竟不是多麼光明磊落的行事作為。
喻文州搖了搖頭道:「後來呢?」
「還能有什麼後來?」黃少天冷笑一聲接過了話頭:「那孫道長趁人不被搶上前去一掌拍在王杰希天靈蓋上,他正運功到緊要關頭哪裡禁得起這個?當場就吐了一大口血,我們都以為他死了,姓孫的還大叫:『不好!這個惡賊要是死了,南山公子的遺稿下落可就再沒有人知曉了!』誰知下一刻他會突然暴起傷人!他那時神智已失只知道見人就殺,不光是咱們的人被殺了個措手不及,就連中草堂的教徒都有好些是死在他手裡的。這人不知練得什麼邪門功夫,穴道被點中了還能行動自如,我們咬牙和他周旋了不知多久,一名華山派的師兄一劍刺中了王杰希的肩頭……其實那一劍也不過是僥倖,傷得也不是多麼要害的地方,可大概是已經油盡燈枯了吧,他像是給人一劍穿心的樣子,瞪大了眼睛愣在那裏,『哇』地一聲噴了一大口鮮血出來,身子晃了兩晃就倒下不動了。
「他死了。」
「喻文州,王杰希死了。」
「你為了他傷心自苦、把自己逼到萬劫不復的境地裡又有何用?他已經死了,你為他受再多的苦、擔再多的罪,他也活不轉來了。」

喻文州沒有說話,他只是靜靜地聽著、聽著黃少天幾乎是咬牙切齒恨鐵不成鋼地湊在他耳邊一字一句地重複道:王杰希死了。
死了,就是再也見不到了。上窮碧落下黃泉,這個世上再也沒有王杰希了。
喻文州忽然覺得有幾分荒謬地好笑,八年前死了一個白衣缓帶折梅贈花的少年公子,活了一個青衣素手武功高絕的江湖怪客,一個說不清是知己或情人、一個道不明是情人或仇家,卻偏生都要在他逐漸陷溺沉淪的時候驟然消亡,讓他一再跌入冰冷無情的現實裡。
王杰希八年前已經假死了一次,如今總算是死成了。他嘴角還噙著一抹微笑,一雙眉頭卻已緊緊蹙了起來,分不清疼的是肩頭還是心口。
「嗯,我知道了。」
他還能再說什麼?

14
光陰迢迢似水流,轉眼間又是大半年過去,喻文州那日受的傷本來就重,他自己沒有想好起來的打算,傷勢也就反反覆覆地折騰著總沒好全,黃少天雖然又憂又怒,畢竟也無可奈何,只能放任他繼續這樣半死不活行屍走肉地度日。
說是養病,倒不如說是逃避。喻文州剛在黃少天的監督下喝完了藥,嘴裡苦得發澀,他批衣起身走到廊簷下,深冬的寒風撲在清瘦的身子上,冷得他渾身一顫。
「喻盟主。」喻文州一愣,猛然回過頭來,只見一名青衣少女自屋簷上翩然落下,立在他身前,而他方才滿懷心事,竟絲毫沒有察覺到她的存在。
「你怎麼在這裡?你不是……」喻文州又驚又急,抓著柳非的肩膀道:「你來幹什麼?要是給人發現了怎麼辦,你難道不想活了?」
柳非衝他嫣然一笑道:「喻盟主,你待我真好。」喻文州定神瞧著她,一年不見,她似乎又長高了不少,褪去了一身的稚氣,可整個人卻顯得有些清瘦而憔悴,適才的笑容中也帶著一抹倦色。
「喻盟主,你是不是以為我死了?」柳非淡淡道:「你操心太多啦,我的命這麼硬,只有我克別人、哪有別人克死我的理。」
喻文州凝神一想,黃少天和鄭軒向他轉述當日的情況時的確沒有提到柳非,想是她引眾人踏入流霞莊的機關時便已找著機會逃脫另尋藏身之處,是以躲過了這一劫。
「你快回去吧。」喻文州搖頭道:「等等被巡守的藍溪閣弟子發現可就糟了。」
柳非咬了咬下唇,忽地雙膝一彎跪在喻文州身前道:「喻盟主,柳非想求您一件事。」
喻文州一愣:「何事?」
柳非抬起頭來,一雙美目中隱然有淚光閃動:「喻盟主,您喜歡我師父,是麼?」
喻文州的身子幾不可見地顫了一顫:「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倘若我說我師父尚在人世,您可願見一見他?」
柳非話未說完,忽覺得肩上一疼,喻文州的雙手已如鐵鉗一般死死扣住了她的雙肩,她抬眼一看,只見那人臉上的血色褪得乾乾淨淨,泛白的雙唇一開一闔地顫抖著,卻始終發不出一點聲音。
那人眼中的目光太過炙烈而灼人,柳非竟看不出那裏頭的情緒是喜是怒,是驚是悲。
過了好半晌,喻文州才緩緩鬆開了按在她肩上的手:「你說……他還活著?」
柳非咬了咬牙道:「喻盟主若不願出手救我師父,那也和死了沒什麼區別。」
喻文州身子一晃,顫聲道:「他……他怎麼了?可是受了什麼重傷?」
「我師父那時走火入魔是真的,但卻並未身死,只是受了極重的內傷,我和高師兄幾個先把他暫時安置在流霞莊地下的密室裡,師父如今時昏時醒,神智不清時便狂性大發,得用精鐵鑄就的銬鐐拴住才能鎮得住他、可若是神智清醒時,他體內真氣混亂橫衝直撞,苦不堪言……我和高師兄……倒寧願他別清醒的好。」
「別說了……」喻文州緊緊扶著身邊的廊柱才好不容易穩住身形:「他這樣……他就這樣過了一年?你們為何不早點告訴我!」
「喻盟主以為我不想嗎,是師父不讓我們來的!」柳非咬牙道:「師父在清醒的時候,即使身受如此煎熬也不斷告誡我們……絕對不可以來找你,他和你之間恩怨已經兩清,不能再帶累你受萬人唾罵!若不是、若不是方大夫說再這樣下去師父會被體內的真氣和逆轉的經脈活活折磨至死,我難道願意來藍溪閣求你麼?」
「王杰希……」喻文州喃喃道:「你是傻子嗎……」
你我之間愛恨糾纏至此,何曾兩清?何以兩清?

「我能做什麼?」
「方大夫說,師父修習了南山公子的心法,這種練功方式將全身經脈錯位逆轉,對身子的損害極大,這些經絡被寸寸斬斷後又再次重續,本就十分脆弱,即使沒有姓孫的那一掌,走火入魔也不過是早晚的事。
「方大夫如今用藥引和針灸之法勉強壓抑住他體內的真氣躁動,也只能讓師父在發作時的痛苦能稍稍減輕一些,但這不過是治標不治本的手段,隨著時間症狀的惡化,終究會漸漸失效……現在唯一有可能救得了師父的辦法,就是設法找到南山公子完整的武功心法,也許裡面會有壓抑得住那些真氣的法子。」
「完整的遺稿……」蘇沐秋已死,這世上有可能知道他當初想法的人便只有……「你是說,去找鬥神葉修?」
柳非點了點頭:「只是葉前輩已經退隱多年,且雲遊四方行蹤不定,中草堂在江湖上又是過街老鼠人人喊打的處境,我派出堂下教眾四處查訪了數月,仍是一無所獲……」
「我知道了。」喻文州閉上的雙眼再次睜開時,眸中的目光已不再迷茫渙散:「即便是上天下地、跨山飛海,我也一定會把葉修找出來。」

15
三月後。天山腳下。
長路的盡頭傳來一陣達達的馬蹄聲,兩匹通體雪白的駿馬自遠方一路往山腳下奔來。兩匹駿馬上分別坐著一男一女,男的約莫二十多歲年紀,一襲白衣廣袖,腰間懸著一把長劍;女的約莫十五六歲上下,著一身青色衣衫,容色甚是嬌美豔麗。
兩人雙騎行到天山腳下,只聽得那男子側過頭去對少女道:「前面便是山路,必須步行而上,不能再騎馬了。你把東西收拾一下,我去附近找戶人家替我們看管這兩匹馬。」
少女點了點頭,自馬背上一躍而下,將掛在坐騎腹側的皮囊解了下來。那男子也將自己的行囊解下拋給少女,牽過另一匹馬的韁繩往反方向而去。

「喻盟主,葉前輩他……真的會在這裡嗎?」山道上,柳非一邊運起輕功跟著喻文州攀緣而上,一邊忍不住問道。
「應當不會有錯。」喻文州口中應道,腳下步伐卻未有停頓:「此峰名為北遊峰,是南麓天山最靠北的一座山峰,鬥神葉修在此峰上建了一座別院,他和妻子蘇沐橙四處雲遊,唯有這別院勉強能算是一處長住之地了。」
「難怪我讓中草堂的人四處尋找葉前輩的行蹤都一無所獲,原來他老人家根本不在中原……真是奇怪了,這裡荒涼成這副德性,怎會有人想以此為家、還住得那麼開心……」
兩人俱是輕功高絕之人,三言兩語之間已逐漸逼近了峰頂,遠遠地只見一處院落坐落在峰頂,在繚繞的雲霧間時隱時顯,想來就是葉修所建的別院了。最後的幾里路,柳非畢竟修為不及,一口真氣提不上來,腳下便慢了下來,喻文州見了便伸手將她攔腰抱住,托著她一路往峰頂奔去。
柳非被他抱在懷裡,只覺得身子如騰雲駕霧般不斷向上飛升,心中暗自驚嘆:「他這般輕功雖比不得師父,卻也已是一流高手的水準了,難為他重傷方癒,竟還能有如此身手!」
抬頭去看喻文州,只見他專心致志地在山道上奔馳,目光始終盯著前方不曾下移半分。柳非自小在市井長大,什麼骯髒下流之人都見過,也是被男人調笑輕薄慣了,第一個見到對她不假辭色沒有半分覬覦之心的男人便是王杰希,此次和喻文州一路千里同行,喻文州卻始終以禮自持,不曾有半分踰越,連此刻美人在懷都仍然不為所動,柳非心裡不禁嘆道:「他倒真的是個正人君子……我總以為正教裡盡是一些衣冠楚楚的偽君子,原來還真有和我師父一樣的好人在……」

如此心緒起伏間,兩人已登上了北遊峰頂,來到那座院落之前。只見院門前站著一名約莫十七八歲上下、容色極為艷麗嫵媚的少女,見兩人上前,微微躬身道:「喻掌門,柳姑娘,家師已恭候二位多時了,請兩位隨我來吧。」
喻文州亦拱手還了一禮道:「原來是葉前輩的關門弟子唐大小姐,久仰了。」
那姑娘名喚唐柔,原是江南一名富商的獨生女,不知怎麼認了葉修做師父,是以江湖中知曉她身世的人為示尊重,皆喊她一聲「唐大小姐」。
唐柔嫣然一笑道:「現在可不是關門弟子了。」
喻文州一愣道:「難道葉前輩近來又新收了哪位高徒嗎?」
說話間,唐柔已領著他們來到了後院。
北遊峰並非拔地千丈的高山峻嶺,氣候甚是濕潤宜人,如今正逢初春時節,冰消雪融,小小的庭院中開滿了艷若彤雲的紅梅。院中的石桌旁坐著一男一女,男的約莫三十來歲年紀,容貌雖俊,不知怎麼看上去卻是一副終年沒睡飽的憊懶模樣,那女的似乎不過三十出頭,容色極為秀美,兩人正含笑看著庭中一名青衫少年演練劍法,不時出言指點幾句。
唐柔走上前去,躬身道:「師父,師娘,喻掌門和柳姑娘來了。」
喻文州和柳非忙上前拱手為禮,那青衫少年也還劍入鞘走上前來,柳非和他一對上眼,兩人俱是一愣:「喬師弟?」「柳、柳師姊?」
坐著的男子奇道:「你還記得他?我見一帆在王杰希那兒好像不怎麼受重視的樣子,還當你肯定不記得有這個人呢。」
柳非一時無語。她這個喬師弟在中草堂的確沒受到多少重視,但好歹也是王杰希親收的弟子,自己過去見他內向又老實,也沒少佔這個師弟的便宜,哪裡會不記得?
唐柔道:「這便是我師父新收的關門弟子,名叫喬一帆。」
那容色秀麗的少婦忽然笑著開口道:「每個徒弟都說是關門弟子,你這扇門什麼時候才能真的好好關上呢。」
喻文州連忙拱手道:「晚輩藍溪閣喻文州見過兩位前輩。」
葉修不耐地揮了揮手道:「別這麼前輩前輩地叫,把人都叫老了。」他看著喻文州恭謹有禮的樣子,嘴角掛著一抹慵懶的笑意,模樣就像個普通的市井頑徒,哪裡有半分大家宗師的模樣?
喻文州一愣,只得續道:「晚輩此番來,是想求葉前……葉大俠一件事情。」
「你所要求之事我已經知道了。」葉修抿了一口茶,悠悠道:「你和中草堂的人這些天來四處走訪,幾乎將整個中原都給翻遍了,事關故人之子,我能不知道麼?
「我也不晃悠你,老實和你說吧,蘇沐秋的那套內功實在太過異想天開,他自己又不曾親身練過,其中的諸多弊病自然無從知曉,況且他那套心法寫得隨心所欲,直到他身死之前都沒有全部完成,我就是把餘下的內容都說給你聽,怕是也救不了王杰希。
「不過……若真想保住他的性命,倒也不是沒有辦法。」
喻文州一顆心原本已沉到了谷底,聽到葉修最後一句話時猛然抬起頭來,不可置信地問道:「是什麼辦法……?」
蘇沐橙秀美的臉上微微閃過一絲不忍,只聽她柔聲道:「喻掌門,辦法有是有,只是這辦法於習武之人委實過於痛苦慘烈,你……真的願意嗎?」
喻文州咬了咬牙:「王杰希他……是於我而言至關重要、無可割捨之人,若是為了救他,無論如何辛苦難辦之事,我都願意去做。」
「年輕人,勸你還是把話聽完再下決定吧。」葉修懶懶地道:「這救治之法倒也不需要你去張羅什麼,只要你捨去一樣東西便成。
「王杰希如今走火入魔,全身內力激盪無可抑止,衝撞著經過斷裂逆轉又重續的經脈,對他造成莫大的痛苦。而這化解之法,便是要有一名內力深厚、且心甘情願之人為他運功化去身上不受控制的內力,並且以自身內力將他身上受損的經脈接續固強。此法相當於是將他體內不受控的內力渡到你的體內,並且在期間內你必須時刻保持清醒,持續以自身內力為他療傷續脈。」
在真氣於體內激盪作亂、苦不堪言之際,仍要保持絕對的專注與清醒,一心一意將本該用來護體的平和內力渡到那人身上,自己為之承受所有的痛苦與折磨。
「我明白了,」喻文州靜靜地聽著,神色並未有所變動:「那麼這轉渡之法,還有勞葉大俠指點。」
葉修無奈道:「唉你還是叫我前輩吧,這聲大俠我怎麼聽怎麼彆扭……你這小子,怎麼都不肯好好聽人把話說完呢?
「你以為這樣就算了結了麼?施救之人一面要以自身內力去化解對方身上的真氣,一面要為之療傷續脈,兩方消耗下來,最後必然會因耗損過劇而支持不住,最後落得一身功力盡失、武功盡廢的下場。」
喻文州的神情終於有了那麼一絲的震動,但是,也不過是那麼短暫的一瞬。
「我知道了。」下一刻,他仍是那個垂首歛目,彷彿對一切逆來順受的白衣青年。
葉修嘆了一口氣道:「你要知道,即使用你畢生功力作為代價,也不過是換得他一條性命,他和你一樣,這輩子的武功都算是廢盡了……你自己好生想想吧。」

16
柳非領著喻文州從流霞莊外的一條地道裡走進了山莊地底的密室中。密室裡又濕又冷,雙腳踩在濕潤的石板地上,起落間發出空洞的足音,喻文州跟在柳非身後一路前行,最後停在地道盡頭的一間石室之前。
說是石室,其實更像是一座牢籠。
石室外有精鐵製成的柵欄與鐵門,室內的石床上,一名男子靜靜仰臥在凌亂的被褥之上,臉色薄如金紙,幾乎看不出死活。兩人進來之時,一名青衣少年正蹲在男子身邊,手裡端著一只粗糙的陶碗,一口一口地嘗試著往那人嘴裡餵著藥。
喻文州認得他,高英杰,王杰希最引以為傲的一個徒弟。

高英杰見了他們,忙起身走了過來,柳非心不在焉地對他點了點頭道:「你去外頭守著吧,這兒有我呢。」
高英杰輕輕應了一聲,走了出去。
喻文州在王杰希身邊坐下,靜靜端詳著他的模樣。一年不見,王杰希幾乎瘦脫了形,長日在地底不見陽光令他的肌膚呈現一種病態的慘白,他的四肢很冰冷,幾乎是觸手生寒,但胸腹間卻像是有一團火在烈烈燃燒著,滾燙得駭人。喻文州不知道那是多麼痛苦的一種折磨,他心裡被不知名的情緒添得又脹又滿,除了近乎貪婪地凝望著王杰希長眉微蹙、雙目緊閉的容顏之外,無心思考也無意去做任何事。
「剛服了方大夫的藥,現在好些了。」柳非走過來,拿起手絹將王杰希額上的薄汗拭去:「喻盟主,你還記得那日你和師父在流霞莊外比劍,你情急之下使了一招流風回雪劍中的『日升朝霞』嗎?」
喻文州不想她忽然問起這個,愣了一會才道:「記得,他當時似乎分了神,險些躲不過那一劍。」
「你知道這是為何嗎?」柳非輕輕道:「自從師父練成南山公子留下的殘譜後,只要使動流風回雪劍的劍訣,便會覺得周身內力激盪不休,煩躁難當,甚至吐血受傷……也許自那時開始,師父身上的內力便已經在反噬其身了……總之,他已再不能使動王氏家傳的任何武功了,這些年來他不帶兵刃,總是空手迎敵,也是這個原因。」
「你說什麼……?」喻文州愣愣地轉過頭來看著柳非,顫聲道:「你是說……他再也不能……再也不能用燕山王氏的任何武功……?」
難怪那日對敵之時,王杰希見他使出那招日升朝霞會心神大亂至此……他一直以為是因為王杰希訝異自己對燕山王氏武功路數的熟悉,卻不想竟還有這一層原因……
「王杰希……」他忽然就有了緊緊抱住那人的衝動,他想告訴他,不要怕,今天以後,我便來陪你了,你所受過的苦,我合該為你再經受一遍。

「喻盟主……」
「柳姑娘,多謝你。」喻文州淡淡一笑,在石床上盤膝坐下,將王杰希的身子扶起,讓他靠在自己身上:「葉前輩說療傷的第一階段約需六個時辰,其後休息兩個時辰,再接著進入第二階段,統共所需十六個時辰才算功德圓滿,過程中不能有任何人打擾,煩你和你師弟先去外頭守著,六個時辰後再進來吧。」
柳非輕輕「嗯」了一聲,腳下卻並未移動,喻文州忍不住抬頭看了她一眼,只聽她忽然開口道:「喻盟主,其實那時我說自己出身長平、跟母親乞討上京被人欺負的事情……那都是騙你跟師父的。
「我會殺長平鄭氏的人,是因為……那時我路過長平一處酒樓,聽到鄭家的公子在那裏辱罵師父,我一時忍不住,便趁夜在他們家宅院裡的水井裡投了毒……」
「柳非。」喻文州喚了她一聲,卻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
這些時日以來的相處,他怎還能跟當初一樣把柳非視為心狠手辣、作惡多端的小妖女?
柳非忽然走過來,俯身將臉飛快地在王杰希胸膛上蹭了一下:「師父,柳兒錯了……柳兒不該騙你的,你要是醒過來了,要怎麼打我罰我都好……可你要是再不醒,再沒有人出來管教我,柳兒可真的要變成殺人不眨眼的小妖女啦!」
說著,對喻文州微微一笑,腮邊卻已淌下了一滴清淚。
「喻盟主,你和師父……都是很好很好的人,你們兩個,都值得平平安安地活著,沒有你爭我奪、沒有明槍暗箭,就只是兩個人好好地一起生活、一起相伴到老,你們……一定會有那一天的!」

17
石床上,喻文州坐在王杰希身後,雙掌牢牢貼在那人的背心之上,為他化解身上震盪的內力,同時也把自身的真氣源源不絕地送入那人體內,散入百穴之中為之療傷。從掌心處傳遞至全身上下的霸道真氣在喻文州體內橫衝直撞,彷彿有人拿著尖刀將他身上的血肉筋骨一吋一吋地剜下,偏偏此時他還不能以自身真氣護體,而是要集中精神將內力渡給身前之人。
不出片刻,喻文州的外衣便已被汗水打得溼透,堪比凌遲之刑的疼痛一吋一吋地折磨著他的身體,幾乎要將他逼瘋。

六個時辰後,柳非端著米粥和清水進來時,只見喻文州全身一震,雙掌在王杰希背心處用力一拍,兩人幾乎是同時噴出一大口鮮血。
「師父!」柳非大驚失色,衝到床邊扶住王杰希的身子,卻見他雖然嘴角尚帶著血痕,但呼吸已逐漸平穩,臉上也恢復了幾分血色,想來沒有什麼大礙,再回頭去看喻文州,只見那人緩緩靠著石壁坐下,一張臉慘白如紙,額間布滿了細密的汗珠,看起來竟比重傷的王杰希還要虛弱幾分。
「喻盟主,你沒事吧?」柳非趕忙拿起絹子替他擦去臉上的血汙和汗水,一摸他的身子,才發現喻文州整身的衣裳都已被汗水浸濕了。
「沒事……」喻文州衝她虛弱地一笑:「難怪要休息兩個時辰再繼續……」
「你先喝口水吧,我讓高師弟熬了米粥,你等等喝點。」柳非遞上盛了清水的陶碗。
喻文州就著她的手飲了幾口,搖頭道:「我……我想睡一會,兩個時辰過後叫我起來……」說著,竟然兩眼一閉,身子一歪,就這樣昏睡過去了。
柳非看著眼前兩個昏迷不醒、睡得東倒西歪的男人,無奈地嘆了口氣,取了兩條薄毯替他們蓋上,轉身輕巧地出了石室。

18
喻文州做了一個噩夢。夢裡,他一會像是被烈火灼烤著、一會像是被扔進冰窟裡、一會又像是有人拿著數千把利刃一刀一刀地刮剔著他身上的血肉。
再次睜眼時,他已經回到藍溪閣了。
同門的師弟們全都圍繞在他床邊,連閉關多年的師父方世鏡都來了,師父看起來又是疲倦又是憤怒,望著他像是有千言萬語要說,最後卻只是搖了搖頭,長嘆了一口氣便離開了。

師父罰他傷癒後每日在練武場前跪地自省一個時辰,第一日罰跪時,黃少天衝上了對著他當胸就是一腳,可見到他毫無還手之力地被踹翻在地咳出一口血沫時卻又慌了手腳。喻文州這輩子都忘不了黃少天那時看他的眼神。
黃少天發現他已經徹底變成一個廢人時,眼底所閃過的驚愕、憤怒、不甘、絕望、痛恨,全都被他默默地收於眼底。
最後,黃少天顫抖著跪下來抓著他的肩膀,咬著牙根一字一句地問他:「值得嗎?」
喻文州看著他,蒼白的唇角無力地勾了勾:「我欠他的。」
黃少天說:「你瘋了。」
喻文州說:「藍溪閣,我怕是不能再待了。」

為著喻文州的事,方世鏡和藍溪閣中掌罰的弟子商討了一整個晚上,才終於將罰則訂下,喻文州武功已廢,再多的刑罰也扛不住,但畢竟不罰不足以定人心。受刑之日,掌罰的弟子褪去了喻文州的外衣,將他按在地上,他才剛剛跪好便覺得背上火辣辣地一陣劇痛。第一道鞭子已經下來了。
喻文州自己也數不清究竟挨了幾鞭──在經過流霞莊底那煉獄一般的十六個時辰之後,他其實已不太能分辨疼與不疼了──他只覺得眼前的意識逐漸模糊了起來,依稀看到師父站在台階上,似乎想要抬手叫掌罰弟子停下,卻又狠心忍住了。
自己變成這個樣子,最難過的恐怕不是他自己,而是一手將他養育成人的師父。
最後,以黃少天為首的弟子們一個個齊齊跪下為他求情,方世鏡才終於揮手讓掌罰弟子停下,他走到喻文州面前,抽出喻文州腰間的輕水劍夾在指尖運勁一夾,輕薄的劍刃發出清脆的斷裂聲,從中間生生斷成了兩截。
輕水劍乃是藍溪閣弟子最重視的兵刃,弟子們會在劍柄上刻上自己的姓名,日夜隨身攜帶,取「劍在人在」之意,而如今方世鏡親手折斷了刻有喻文州名字的輕水劍,便意味著逐出門派,此後與藍溪閣一脈再無任何瓜葛。
喻文州此時在開始漸漸感覺到背上的一陣強過一陣的劇痛,斷成兩截的輕水劍被拋在他腳邊,終於支撐不住身子向前撲倒在地時,那劍尖閃動的冷光似乎也刺痛了他的眼睛,逼得他尚且來不及反應便已流下了一行清淚。
他忽然想到,當日畫舫上與王杰希重見時,自己似乎也出手折斷了隨身的佩劍。
大概有很多事情,都是從一開始就註定好的

喻文州受過鞭刑後身子太弱,方世鏡顧念著多年的師徒情分,沒有立刻將他趕下山,而留他在藍溪閣養了一段時日的傷。
如此這般,到得喻文州初初能下床時,已是春末時分了。
喻文州記得那個早晨,當他披衣起身走到窗邊遠遠地向外望去,只見屋外的那棵老桃樹下盈盈立著一名白衣少女,喻文州不知道她是怎麼穿過層層巡守的藍溪閣弟子而神不知鬼不覺地來到他這裡,他在窗邊站了一會,柳非終於抬起頭來,兩人的視線便在空中微微一觸。
白衣少女在窗外靜靜仰望著他,忽而嫣然一笑,對他輕輕點了點頭。
喻文州一愣,後頭便傳來小師侄盧瀚文喊他去喝藥的聲音,好不容易折騰完再回到窗邊,又哪裡有柳非的影子?

那一天是暮春時分,喻文州屋外的那棵老桃樹在春意將盡的最後幾日裡,頭一次開出了繽紛爛漫的花來。

19
來年開春,江南流霞莊。
那一年的初春極冷,三月裡的春風吹在身上都帶著一絲料峭的寒意,王杰希如今沒了內功傍身,三災八難的體質便越發顯了出來,染了風寒在床上休養了幾日,就是不怎麼見好。
柳非方煎好了藥看著王杰希喝下,又服侍那人在床上躺好,給他捂了熱熱一床厚被,轉身拾起藥碗正要出去,忽聽得門外珠簾響動,她嘴裡不禁碎念道:「高師弟,不是我說你,讓你去外頭折枝桃花供在屋裡,怎麼去了這麼大半天的都不見人影,又跑哪鬼混去……了!」
門外,一名約莫二三十歲上下的年輕男子悄然立於門邊,他全身上下皆裹在一件厚實的銀狐大氅裡,臉頰瘦削而蒼白,微微帶著一絲病容,然而一雙桃花眼中波光流轉,彷彿浸潤著一抹溫和的笑意。
柳非看著那人,驚訝得連嘴都合不攏,結結巴巴地道:「你……你怎麼……」
身旁,床榻上的男子聽得響動,微微蹙眉起身問道:「柳兒,怎麼了?」
門邊的男子唇角一彎,一隻手從大氅裡探出來,正握著一束開得如火似雲的桃花枝:「桃花摘回來了,起來看看吧,王公子。」

「……間柳徑花陰攜手遍,情眷戀。向其間、密約輕憐事何限。忍聚散,況已結深深願。願人間天上,暮雲朝雨長相見。」
──柳永《洞仙歌‧佳景留心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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